谷大用说后就侍立在一旁,拿眼瞥着朱厚熜。
他也很好奇皇帝会作何抉择。
而他自然希望皇帝不站林俊。
一来,他跟林俊有矛盾,因为林俊曾揭发他在京畿侵占民田上万顷,逼得他不得不退还。
二来,相比于刘瑾擅内政,他更擅军事,所以如果皇帝锐意于让国家强盛,那他可以发挥更大的价值,也就能在司礼监待得更久。
“准其辞官,着内阁照例赐恩!”
朱厚熜没有选择挽留。
他自然知道大权独揽与国家强盛有时候存在矛盾。
但他相信,在他这里,这个矛盾不会存在。
因为他着眼的是全球资源和新的生产力,而这个时代的许多士大夫和以往的帝王,可能对全球和未来还没有足够的了解,也就产生了跟他不一样的想法。
谷大用听后不禁喜上眉梢,忙答应称是。
林俊在拿到朱厚熜的御批后,倒是没有失望,反而是松了一口气,大有解脱之感。
“也罢!”
“看来陛下的确是欲做千古一帝,而有大志向也!”
林俊为此还感慨了一下。
他现在算是明确知道,天子是宁肯不玩平衡之术,也要支持内阁派人去查东莱矿产,也要阻止地方豪右兼并官产的。
这让他内心反而更加高看了朱厚熜一眼,而对朱厚熜升起更大的敬意。
所以,他对此也就谈不上是失望。
即便他因此失去了吏部尚书的官位。
同时。
因为他被皇帝准予辞官,也算是给了乡党们一个交待,让他们知道他已经尽力了,所以林俊会有大松一口气的感觉。
林俊请求致仕而被皇帝准予的消息,也很快在朝堂上传开。
这让很多朝臣不禁大为失望。
首先。
六部的官员自然是失望的。
他们知道这意味着皇帝这是选择了支持内阁的决议,没有支持六部对抗内阁。
他们六部自然也就还是要看内阁的脸色行事。
工部尚书赵璜就因此一整天都面色不悦。
其次。
守旧的护礼派,对此也很是失望。
因为林俊是他们护礼派的一面重要旗帜。
作为成化二年进士的林俊,如今已历仕四朝。
他曾在宪宗时期就因为上疏请求斩妖僧继晓,并治罪梁芳被大怒的宪宗命下诏狱,而从此名声大噪于士林。
后来,他也因在弘治朝请求减少建造和毁佛寺而享誉内外。
接着,他又在正德年间因拒绝中贵子弟混军功而更是威望如天。
所以,朱厚熜准林俊辞官,对于护礼派而言是一个不小的打击,让他们知道皇帝依旧不肯做守成之君。
当然。
林俊被准予辞官这事,在整个文官群体也引起不少的震动,乃至很多日子党的官僚都替他惋惜。
因而,在林俊进宫面辞皇帝时,许多朝臣都拦住了林俊,纷纷向林俊行礼告慰。
“公这一走,朝堂又少一正臣啊!”
“是啊,陛下为何就不挽留公。”
“公放心,我等将来必上本请复公职!”
……
朝臣们纷纷说着,而林俊只得退步作揖一拜:
“诸位不必如此,林某衰朽之辈,实在无益于君,留在庙堂,也不过是滥竽充数,能得还乡之恩,乃是陛下仁德所至啊!诸位应为鄙人庆幸才是。”
林俊说后就沉着脸进了宫。
他倒是不想这么受欢迎。
毕竟皇帝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不会再整“阁部之争”这一套平衡之术。
他要是跟着这些没明白或者是装糊涂的朝臣们一起兴风作浪,对他而言,自然已不是什么好事。
且说。
林俊来到御前后,朱厚熜就已经先走到了朝臣们要为林俊不平的事,也就说道:“公好大的名望!朕准了公的请辞,是不是都要被骂上一个昏君之名了?”
“陛下圣明之君,自当能明辨是非,不会被闲言碎语左右的。”
林俊这时回答起来。
朱厚熜道:“人心隔肚皮,朕有时候也不能明辨是非,就比如你林莆田,朕就不知道你是到底是不是真的只有公心,没有私心。”
“陛下这话,臣实在是不能承受!”
林俊忙匍匐在地,委屈至极地回道。
朱厚熜道:“这都不重要了,你这样的人,能骗你的也只有你自己。”
“陛下怀疑臣存有私心,只顾乡党利益。”
“臣即便否认,想必陛下也不能信!”
“但臣还是要陈状于陛下的是,臣要求陛下从福建巡按来渊之请,只是因为臣是吏部尚书。”
“如果臣是内阁大臣,自会同意派人去查,但可惜臣不是,而臣只是吏部尚书!”
“既如此,臣为了陛下和吏部,只能如此!”
林俊回道。
朱厚熜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意味深长地说道:“朕也不是没有可能让你入阁。”
林俊猛地抬起了头。
朱厚熜也回头瞥了他一眼,笑道:“但这得看你回乡后的表现。”
林俊在出宫许久后,脑子里都还在回响着皇帝刚才给他说的话。
很明显。
朱厚熜画的这个饼让林俊心动了。
当然,这也是林俊自己先张了嘴。
朱厚熜现在最在意的还是夏言会不会也对他撒谎。
如果夏言也对他撒谎,那他只能派更信任的人去东莱查矿。
不过,朱厚熜也不得不承认,财帛动人心,沿海豪右企图吞并东莱金矿的事,让他进一步认识到,要想通过开采新资源来富国,的确需要考虑到如何避免被官僚和地方豪右联合起来私吞瓜分的问题。
朱厚熜为此决定召集内阁大臣商议此事。
“你们说,夏言去查东莱矿产后的结果,就一定可信吗?”
朱厚熜在将内阁大臣召集到御书房后就问了这么一句。
毛纪等内阁大臣不由得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后。
杨一清道:“回陛下,臣愚以为,不一定可信!”
朱厚熜直接赞同道:“没错!财货之利,非真君子不能为其所惑!可这世人,又有几人是真君子?”
“陛下说的是,既如此,臣愚以为,唯有增加收买的难度为上策。”
费宏这时言道。
朱厚熜听后问道:“怎么增加?”
“分权!”
费宏这时一语道破关键说道。
朱厚熜颔首:“继续说下去。”
“采矿与治理地方的官要权责分开。”
“决定是否开采的官也要与治理地方的官分开。”
“如此,加上监察的御史,就是各有分掌,地方豪右想要收买就有难度。”
费宏回道。
朱厚熜道:“当加上一条,采矿、勘探、决定是否开采的官员,皆由中央朝廷直接派人,地方抚按只行监察之职。”
“陛下圣明!”
“关系在朝廷,怎么也得多考虑朝廷几分才行。”
费宏这时附和道。
杨一清这时补充言道:“陛下,以臣愚见,还可以把管矿官员的俸禄奖掖银乃至考成与上缴矿额挂钩,以免他们不肯积极增加矿产产量。”
“但也得防止他们为了让上面满意,为了增加奖掖银收入,不顾实际地去摊派压榨矿工。”
朱厚熜这时提醒道。
“这就只能靠风宪官监察有方了。”
杨一清回了一句,就又道:
“陛下,求全则毁!”
“不这样做,管矿官员会偷奸耍滑,让朝廷官产流失;”
“而这样做,固然会可能出现层层摊派的情况,但是相比于朝廷官产流失,孰轻孰重?”
“故以臣愚见,官产流失难以追查,但如管矿官员不恤下情、唯利是图,倒是便于追责,无非问题严重的话,杀几个人以慰民心而已!”
朱厚熜点了点头。
接着。
朱厚熜又看向了众内阁大臣:
“还是要给管矿的官员设条不能触碰的底线,这个底线就以出现人命的数量为标准!”
“山高皇帝远,朕是很难随时知道矿工是有没有被过度压榨,可一旦短时间内出现大量人命,朕就不能不严肃追责。”
“比如,短时间内若死于非命的人在三人以下,那就可以算一般事故,相应官员罚俸即可,考成减三年!”
“如果死于非命的人在三人以上,十人一下,就算较大事故,相应官员必须革职!”
“如果死于非命的人在十人以上,三十人以下,就算重大事故,相应官员流放抄家要有!”
“如果死于非命的在三十人以上,就算特别重大事故,必须要有人头落地才可!”
“如果御史官知情不报,一经被发现,则直接以欺瞒天子之罪论斩!”
“这样的话,至少能让管控的官员不敢闹出太多人命吧?”
朱厚熜说后,内阁大臣皆一脸敬服地称天子圣明仁慈。
的确是圣明仁慈。
因为这个时代,百姓几乎不被当人,何况是性质上算是流放的矿工?
这些人除了其家人,基本上被累死打死都不会有人在乎的。
但皇帝还是把这些人当人,自然在这个时代也就算是仁慈如天了。
“今天只是初步议一些办法,具体怎么定,你们内阁下去再商议一下。”
朱厚熜最后说了这么一句,就离开了御书房。
内阁大臣们拱手称是后也回了内阁。
不过,内阁大臣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在御前议事的时候,外朝已经因为林俊的事,彻底变得群情激奋起来。
“内阁这是结党,排挤部院老臣!”
礼科都给事中朱鸣阳就因此愤慨不已,直接给内阁叩了一个结朋党排挤异己的罪名。
很明显,作为熟读经史的文官,朱鸣阳也不是傻子,知道打蛇打七寸,把这事往朋党之争上面引,才能让皇帝改变主意。
因为他现在要想留住林俊在朝堂,也只能希望皇帝让林俊辞官不是出自本意,而是司礼监和内阁在进馋。
其他朝臣们也都很快就明白这是个好主意,而纷纷跟着附和说是内阁在结党营私、排挤异己。
随后,这些人就联名上疏参劾内阁结党,排挤异己。
内阁大臣们对此只得停下朱厚熜交待的工作,上疏请辞。
没办法。
外朝各衙门这么多官员如此说他们,他们只能以请辞的方式自证清白,而不可能不管不顾地继续做事。
毕竟,外朝各衙门的朝臣如果不认同他们,那他们传达的谕旨也就不会被认真执行。
哗啦!
朱厚熜先是收到了外朝朝臣们弹劾内阁的奏疏,而因此直接把这些奏疏粗暴地推翻在地,厉声道:“他们真是小瞧了朕!”
朱厚熜现在是真想来一句,说:“朕不是明朝的万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