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万历在亲政后,最爱用的手段就是让言官挑衅重臣,让吏部抗衡内阁,然后,以此达到互相制衡、实现个人权力最大化的目的。
所以朱厚熜才会这么想。
但朱厚熜清楚的是,万历这样做,到最后也玩崩了。
毕竟百官们也不是傻子,久而久之,都会知道这是皇帝的套路,也知道皇帝关键时候靠不住。
于是,内阁大臣开始摆烂,或者干脆跟着六部官员、科道言官们一起对抗皇帝。
反正皇帝你不给我们撑腰,还要默许六部、科道拆我们内阁大臣的台,那我们内阁大臣摆烂和倒戈拆你皇帝的台不行吗。
这就导致,万历后期干脆自己也摆烂,内阁、六部、科道缺官,有时候都懒得补。
所以,朱厚熜除非也想跟万历一样,不想改制,不想负任何责任,也去整这种平衡之术。
可朱厚熜自然不会。
他固然也有权力欲,但来自后世的他,认知与这个时代的人有所不同,他相信把所有人捆上自己文明扩张的战车,比搞平衡搞内斗的方式更利于权力的加强与稳固。
所以,朱厚熜才说外朝的官员们小瞧了他。
但朱厚熜不得不承认的是,也不是所有的传统帝王真的把平衡之术视为最佳的帝王之术。
历史上更厉害的皇帝知道,最高明的帝王之术是进行制度创新。
比如内阁制度。
因为内阁制度的发明真的是利于皇帝可以灵活的收权放权。
如果皇帝真想内阁为自己革新除弊,作为一个有实权的决议机构,那内阁就可以有宰相之实。
如果皇帝不想内阁再去折腾,只以一个拟旨的秘书机构存在,那皇帝也能因为内阁无宰相之名,而直接收其权柄。
所以,很明显,内阁制度的发明者,就是要让相权以更灵活的方式服务于皇权。
之前,内阁首辅蒋冕不肯为皇帝朱厚熜做事,朱厚熜可以直接收其权,反正蒋冕没有宰相之名,收其权也就没有任何制度上的麻烦。
现在,内阁愿意为皇帝朱厚熜做事,朱厚熜自然又可以放权,甚至有必要的话,都可以直接让内阁首辅成为常务副皇帝。
还是那句话,内阁首辅又没有宰相之名,所以皇帝给他再大的权力,皇帝都能收回去。
而且,只要皇帝愿意,不只是内阁首辅可以成为常务副皇帝,甚至司礼监太监都可以,兵部尚书都可以。
在明朝历史上,称得上是常务副皇帝的有很多人,比如于谦、刘瑾、张居正、魏忠贤……
反正就看皇帝愿不愿意。
话转回来。
朱厚熜现在因为不打算玩平衡之术,而是要力挺内阁,也就在司礼监太监谷大用跪下来后,吩咐说:
“凡是弹劾内阁的,皆视为要结朋奸,背君报私!全部遣锦衣卫逮拿,下镇抚司诏狱拷讯其由!而后听问处置!”
“是!”
这些官员既然说内阁结党,那朱厚熜干脆也就以朋党治这些官员的罪,让他们长长记性,别以为皇帝真喜欢他们互相撕逼到不顾朝廷大局的地步,而动不动拿朋党说事。
朕都强调了多少次,朝堂上没有奸臣,只有忠臣!
一个个还总是要整出个忠奸之分,非要汉贼不两立,非要逼得朕亲自一场定义一批奸臣出来!
锦衣卫在接下来也就立即出动,往六科、六部、五寺、都察院、翰林院等衙门赶去,按名拿起人来。
“走!”
“快点!”
“尔等结党,全部下狱!”
“我们没有结党,是内阁在结党!”
“没错,我们是君子,君子朋而不党,是内阁在结党,不是我们!”
礼科都给事中朱鸣阳等在被锦衣卫逮拿时,颇为惊骇,且不由得痛声大喊起来。
“放我们出去!”
“我们没有结党,结党的是内阁!”
乃至到了诏狱,不少被拿官员也依旧不甘心地呼喊着。
朱鸣阳甚至大声哭喊起来。
方宪见此不得不劝道:“朱兄,别喊了,喊也没有用,陛下摆明了不是那种只想大权独揽而为此宁肯坐视阁部科道内斗加剧的普通帝王,而是欲做雄才大略之主!”
朱鸣阳听后颓然坐在地上:“他就不怕朝臣从皆仰内阁为鼻息,乃至内廷和锦衣卫也仰内阁鼻息,使内阁将来越做越大,彻底架空他吗?!”
“我也不知道,他为何不怕。”
方宪苦笑着说了一句,就道:“按理,我们这位陛下是很精明的天子才是,不会想不到这一层,总不至于,他宁肯将来坐视自己将来成为傀儡,也要国富民强吧?”
……
……
“这些下狱官员,你们不许为他们求情!”
“辞官的奏疏,也都拿回去。”
“朕要的是真正的国富民强,不是做个丰亨豫大的独夫!”
清宁宫。
朱厚熜因为内阁大臣皆上疏请辞,而再次宣见了他们,且对他们说起了一番话。
说后。
朱厚熜就又道:“所以,朕希望诸公都跟朕一样,把心思放在为国为民谋大事上!”
接着。
朱厚熜就起身走到了《坤舆万国全图》上:
“都看看这张图,看了这张图,诸卿想必知道,国朝还有多少大事未完成。”
“比如复套!”
“弘治时丢的祖宗之地,难道就要一直丢掉吗?”
“也不只是河套,还有哈密卫。”
“另外,从整个中华之大业而言,汉唐之气势,有没有真正恢复?”
“这也是太祖高皇帝之夙愿,我们这些做后世君臣的,难道就要遗忘其志了吗?”
“再有,这么广袤的天下之地,诸公有没有想过,若我们苟安,不尽早王化周边,会不会使得周边又要出现一个阿骨打或者铁木真,而又给我华夏带来深重灾难?”
“常言道,居安思危,不只是周边要不要主意,就这河,这江,如今决口泛滥是越来越频繁,要不要治理?”
“还有,迁都北京后,从北到南,常年产生的漕运之累,另外,西南日益增长的汉土矛盾。”
“当然,最根本的就是人地越来越加剧的矛盾和朝廷对天下田亩人口之数越来越不能尽数掌控的问题。”
朱厚熜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说完后,朱厚熜就看向这些阁臣:“诸卿想必都曾想过这些问题吧,甚至年少时还发过宏愿要解决这些问题吧,而你们又都是理学传人,横渠四句也不用我念,你们当知道理学之人该有的责任是什么。”
阁臣们自然不能否认,也不会否认。
毕竟谁都是从少年时代过来的。
再加上,儒学强调的也的确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不是个人主义。
“陛下诚有大志,乃国朝之幸!”
“然臣愚以为,天下事,大而无统,但又交织勾连,故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很多事,可能一代人完不成!”
“陛下现在最紧要的是先有子嗣,然后定立国本,再选宿儒教之,而其他大事,当能办则办,不能强求。”
毛纪这时拱手说了起来。
他本来一直都是想做太平宰辅,辅弼一位野心没那么大但也没那么昏庸的皇帝,做些修修补补的事就行。
所以,即便皇帝表现出了雄心壮志,也让他想到了曾经自己年少时许下的热忱抱负,但他还是希望皇帝求稳,专注眼下,而不要轻易变动祖宗之法。
“一代人完不成,难不成我们这一代人就不做大事了吗?”
朱厚熜反问了一句。
费宏这时道:“陛下所言极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不能指望让后人来做大事,也不能真因为陛下现在还没子嗣,就什么都不做,陛下是人君,我们是人臣,皆食民脂民膏,不能只为儿孙谋,也当为天下谋。”
毛纪这时则匍匐在地道:“陛下,费阁老所言固然有理,然臣资质平庸,衰朽充位而已,故而恐难以胜任为陛下钧衡大政之能,故臣乞骸骨,请陛下另选贤臣为首辅!”
毛纪选择直接让位。
他是真不想做干大事的首辅,哪怕天子有此意,也愿意支持他,给他权柄,他也不想。
杨一清见此不禁暗暗摇头,心想果然人各有志,换成自己,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大刀阔斧地整顿天下一番。
毕竟有大志的皇帝也挺难寻的。
“不准!”
“卿即便不欲担大任,也当识大体。”
“才走了一吏部尚书,三法司的堂官也还在廷推,在这个时候又要换内阁首辅,那湖广的改制还要不要进行?”
朱厚熜直接拒绝了毛纪的请求。
“臣遵旨!”
毛纪便没再乞骸骨。
不过,在接下来,他也没有违拗圣意,为下狱的官员求情,但他也没有选择在内阁独断专行,提出建设性的政策,而是让权于内阁诸臣。
故而,毛纪在回到内阁后,还主动问着费宏等阁臣:“陛下对我等寄予厚望,不知诸公觉得,接下来,我等当如何报此厚望?”
“元辅在御前其实没说错,很多事一旦着手去做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我们还是慎重为妥。”
费宏这时则说了一句。
毛纪听后不由得瞅了他一眼,顿感无语,心道:“在御前,你怎么不这么说?”
“做事是要慎重,但也不能不做,至少眼下我们得内阁荐用愿意为做事的人,让底下形成愿意做事积极做事的风气为妥。”
杨一清这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费宏跟着颔首道:“此言极是,陛下所提大事,没有一件是合乎人情的清平之政!只以德用人,难免不利于政,毕竟许多君子固然有德,但也迂呀!”
“道德君子怎么了?”
“人无德岂能成事?”
“我们内阁不能在陛下展现一番宏图大志后,先想到的是为自己私人大开方便之门!”
石珤这时表示反对。
杨一清道:“人无德不一定不能成事!而有德也不一定就不会坏事!何况,阁老应该明白,这世上讲圣人之言的人多,但真正照着圣人之言做事的人少,而偏偏陛下要做的事,又非天下缙绅之愿,所以,要想成就王业,只能先用愿意做事的人。”
石珤对此不再言语,明显是默认了杨一清的说辞。
而毛纪这里也就在过了一会儿说道:“那以后就先荐举敢于做事的官员。”
正说着。
外面有中书舍人来报说:“陛下召阁臣九卿入文华殿议事,以论锦衣卫所奏湖广巡抚被盗贼碎尸事!”
内阁大臣们听后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