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倒是没有明说,而是问着毛纪:“元辅以为呢?”
毛纪对此也不清楚。
但他知道皇帝更愿意听到的回答是不相信东莱金矿已尽。
因为他清楚,自己这位陛下抱负很大,所以肯定需要很多的钱。
可偏偏自己这位陛下又很爱民,那需要的很多钱只能在没有成为民众私产的新辟地方开发。
如此……
自己这位陛下肯定是不希望东莱的矿产被挖尽的。
可毛纪又不想真的一味逢迎皇帝,而不顾地方实情。
所以,毛纪也就只得说道:“回陛下,臣认为,可以派可靠的人去东莱查验一番为妥!不能真的只听地方抚按一面之词!”
“派谁去为好?”
朱厚熜问道。
毛纪建议道:“浙江巡抚夏言!浙江离东莱也不远,可以少花许多时间。”
“也好!这种事派福建本地官员自然是不合适的。”
朱厚熜答应了下来。
“来渊!”
接着。
朱厚熜就在心里念了一下这个名字。
他决定把这个名字记在自己的小本上。
因为他已经可以百分百确定,这个巡按御史官在欺骗他!
而且是在不顾国家利益和民众利益的情况下欺骗他,要把自己花钱找到的矿,要变成沿海豪族的私矿。
这简直是盗卖官产!
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厚熜自问自己现在也就是没有明确的证据,不好明说自己来自未来,比谁都清楚金瓜金矿的矿产。
要不然。
他是真恨不得直接派锦衣卫把这人捉拿进京。
严审严办一番!
毕竟,如果不严肃处理了这人和他背后的人,将来岂不是去开发吕宋岛的大铜矿,日本的石见大银山,都将是给地方豪族做嫁衣?
自己付了彩礼,入洞房的却成了别人,想想都觉得亏。
朱厚熜现在只看夏言会不会撒谎。
如果夏言也撒谎,他不排除也要将夏言提前列入待杀名单。
毛纪在回到内阁后,费宏等就来问道:“元辅,东莱的事,陛下怎么说?”
“陛下自然是同意了我们的意见,让夏言去查一查。”
毛纪回道。
费宏听后放下心来,抚掌而笑道:“陛下果然圣明天纵,没有那么容易被地方的人骗了!”
“话虽这么说,还是要提醒夏言一下,他要是欺瞒朝廷不会有好下场。”
杨一清这时说道。
石珤这里颔首:“他是我的学生,我来写信提醒他吧。”
而吏部尚书林俊看到内阁对福建巡按御史来渊的批文,倒是神色阴沉了下来,忙来到内阁,对毛纪等问道:
“诸位阁老,为何不信来巡按的奏疏,还要派大臣去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哪有不信抚按的道理?”
“何况,派大臣去东莱,必耗费不少。”
林俊说后,毛纪、费宏、杨一清皆神色颇为复杂起来。
杨一清先说道:“但是没有必须要信的道理。”
费宏跟着道:“是啊,东莱的金矿关系着朝廷的财帑收入,也关系着改制,我们不能不慎重。”
“来渊是我行取为御史的,内阁不信此人,便不信我矣!”
林俊沉声说了一句。
“大冢宰!”
毛纪这时唤了一声,然后对林俊说道:“这里面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这东莱金矿以及附带的铜矿,是陛下一直很重视的财帑收入,我们不能不慎啊!”
“没错!”
“如果我们内阁选择相信吏部,那陛下就会不相信我们内阁!”
杨一清这时跟着说道。
林俊听后呵呵冷笑:“诸公如今是真的变了。”
林俊说完就拱手离开了内阁。
“公且留步!”
毛纪喊了一声,但林俊没有留步。
费宏见此则道:“将来阁部难免有隙啊!”
“这也是我们内阁的为难之处,从了六部,那就是成了六部对抗陛下的器物;从了天子,就成了压制六部的器物。”
“可这林莆田如此作态,我倒是有些怀疑东莱之矿没有被挖尽,而是有人欲尽吞其矿利。”
杨一清这时说了起来。
毛纪听后不由得一颤:“不要瞎说,林公可不是这样的人!”
费宏道:“无论是不是,官产被豪右攫夺这事,可不能发生在我们执政的时候,不然,只怕会留千古骂名!”
“可若得罪了沿海豪族,只怕也会名声好不到哪里去。”
毛纪言道。
“管他得罪不得罪,问心无愧就是,所以,无论如何,这次东莱矿产是否取缔,我们内阁皆要查清楚才可!”
杨一清回道。
石珤和费宏皆跟着颔首。
……
……
“林公!”
林俊在离开内阁后,就在千步廊遇见了工部尚书赵璜。
赵璜则问着林俊:“公去内阁问了?”
林俊颔首。
“公何必去问。”
赵璜笑着说了一句,就道:“内阁现在除了迎合帝意,还能做什么?”
林俊道:“孝庙时,王三原(王恕)、马钧州(马文升)、刘华容(刘大夏)等公为六部尚书,就不畏内阁权势,而敢直谏于君,我林某人自当效仿先贤!”
“林公可谓刚烈之臣!”
“当受赵某一拜!”
赵璜不由得对林俊作揖行了一礼。
他是支持林俊这么做的。
因为林俊这样做相当于是在为六部争权。
只要皇帝向林俊这个吏部尚书妥协了,那就意味着向六部妥协,意味着六部可以质疑内阁的决议。
林俊回了一礼。
而他在回吏部就立即拟了奏疏,希望天子能采纳他的意见,选择信任福建巡按御史来渊。
当然。
这也就意味着,他这个吏部尚书在正式跟内阁叫板,也是在逼迫皇帝在内阁和吏部中做抉择。
如果皇帝选择信任内阁,那他这个吏部尚书也就只能辞职。
……
……
朱厚熜这里已经收到了锦衣卫关于林俊在这天下午去了内阁的奏报。
这让朱厚熜因此对林俊颇为失望。
毕竟朱厚熜本来是想通过林俊来更好地调动福建官绅开发东莱的,可朱厚熜没想到林俊会阻止他派人去调查东莱矿产的真实情况。
这在朱厚熜看来,林俊甚至有只在乎乡党利益,不在乎社稷苍生的私心!
他甚至都有些怀疑来渊这个巡按御史敢撒谎说东莱矿产已开采将尽,就是林俊在暗中唆使。
因为东莱离开福建最近,吞并东莱矿产最方便的也是福建的豪右。
所以,这不能不让朱厚熜对此有所怀疑。
当然。
朱厚熜只是怀疑,无凭无据的,他也不好真要把林俊一个吏部尚书直接下狱,严刑拷打一番。
如他曾经对毛纪所言,他虽然独治,但不是乱治。
何况,他根据对林俊履历的了解,也知道林俊这人素来刚直敢谏,当不至于私心太重。
故而,朱厚熜也就没有伸张,只是将林俊的奏疏批复下两个字:
不从!
这也就意味着,在内阁和吏部之间,皇帝选择了支持内阁。
没办法,谁让内阁选择的心思是和皇帝一致的呢。
而事实上。
这也是内阁具备一定宰相职能的意义所在。
如果没有内阁这个决议机构,那福建巡按御史来渊的章奏就会由他这个皇帝直接来批。
这样的话,他这个皇帝如果真能智谋超绝、对天下事皆洞若观火还好。
但是,若他这个皇帝资质平庸的话,那就会因此容易作出错误的决断,而没有更聪明的人先替自己决议,而避免自己决断失误。
而有了内阁这个机构就不一样。
内阁大臣只要有点怕被算后账,就得在决议上慎重对待,哪怕涉及到自己乡党的利益,也不能做的太过分。
毕竟,将来天下人明白过来后,虽然不敢把决策失误的账算到皇帝身上,但是敢算在内阁大臣身上。
同样!
皇帝要是明白过来后,也会把账算在内阁大臣身上。
所以,只要进了内阁,除非想控制皇帝,实现个人独裁,那就需要对皇帝和天下人负责,而不能只遵循私心做事。
林俊看到皇帝的御批后,怔了许久。
半晌后,眉头紧锁的他,才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陛下不信吏部信内阁,如此看来,老夫只能上疏请辞!”
于是,林俊便上了请求致仕的本。
对于林俊而言,他这么做的理由有三个。
一是为吏部争权,他作为吏部尚书,如果不为吏部争权,那他在吏部就立不稳脚跟。
二是为乡党争利,他作为福建籍官员,他知道福建巡按来渊的这道奏疏背后是代表着自己本乡乡愿,他如果不为本乡争,就是对不起父老。
三是为给天子选择的机会。
具体而言就是:
天子如果想大权独揽,那就玩制衡之术,让六部可以制衡内阁,尤其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可以跟内阁分庭抗礼,那就要挽留他这个吏部尚书。
但这样的后果就是皇帝得放弃改制,只做守成之君。
因为吏部制衡内阁的后果就是吏部和内阁互相拆台,那就不可能形成合力在天下进行改制。
就如眼下要不要调查东莱矿产的事。
内阁既然要求调查,那吏部要为了维护皇权,就得跟内阁争,就得主张不调查。
皇帝要想维护皇权,也得支持吏部,然后放弃调查。
只是这样一来,后果就是东莱的矿产被放弃,让地方豪绅得到这矿产,进而进一步壮大地方实力。
天子如果想国家强盛,那就不玩制衡之术,不挽留他这个吏部尚书,让六部不敢再跟内阁争。
这样一来,东莱的矿产可能会保住在朝廷手里。
但是,内阁权力会做大,就会有操控六部,乃至会出现权臣,而有架空皇帝的可能。
所以,林俊现在辞官就是要看天子如何选择,是选择权力,还是选择国家强盛。
很多时候,的确是如此。
皇帝大权独揽和国家强盛存在着矛盾。
这在宋仁宗时就出现过,宋仁宗曾经欲改革,兴起了庆历新政,结果反对者以朋党之论让宋仁宗放弃了改革。
因为宋仁宗还是担心皇权受影响,怕改革派真的会在一方独大后架空了自己。
朱厚熜现在也得面临这样的选择。
鱼与熊掌似乎真的不可兼得。
身为天下最大地主的皇帝,似乎本该就是保守党的最大支持者,而不是改革者。
林俊现在也让他这个皇帝皇帝来抉择他是该忠于皇帝个人还是该忠于社稷苍生。
“皇爷,大冢宰上了乞骸骨的本。”
司礼监的谷大用在拿到林俊辞官的奏本后,就立即向朱厚熜做了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