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组织检查,二号房。”手术室护士喊道。
我是病理学家,负责分析人体活组织检查的结果。病人开刀之后,我的责任是把癌分类,评判严重程度,确定扩散范围。
我戴上手套,取出从汉娜乳房肿瘤上切下的组织。她35岁,得了乳癌,医生把她左乳房长癌的部分切除,同时切下腋下的淋巴结,以判定肿瘤有没有扩散到乳房以外。
那是圆圆的一团脂肪状物质,样子像个熟油桃,摸起来也像。我用手术刀把它切开,看见中间有团桃核大小的东西,好像是白色的砂岩,显然是癌。接着,淋巴结送来了,一共22个。其中两个是白色的,很硬,切开后呈沙状。癌已经扩散。在我看求,汉娜很快就要成为只存在于记忆中的人物。
要看切片的病人
“纳德勒医生,”一个少妇站在我办公室门口,“对不起,打扰你了,我可以看看我乳房肿瘤的活组织玻片吗?”
现在6点钟了,我已忙了一整天。
“你记不起我了,是吗?”她说,“我是汉娜,43天前你诊断我长了癌。”
她的头发又短又疏,显然是接受过化疗。她容颜憔悴苍白,但似乎毫无惧色。
“很晚了。”我对她说。
“不错,”她说,“也许已经扩散到骨头了。”
我可不是那个意思。“你当然可以看。”
也许是疼痛所致,她有点吃力地在我的办公桌旁弯下腰,从显微镜里观察玻片上那些染了色的死细胞。
“这一丛丛的是乳腺小叶,”我告诉她,“乳汁就是这里制造的。”
“看起来像是粉红色的绣球花开遍整个花园。”她兴奋地说。
她不用别人教,她正在自己寻找真相。
我等了几分钟,让她欣赏自己的细胞之美。然后我把载着正常组织的玻片拿走,换上另一块有癌细胞的。
“哇,”她被恶性肿瘤混乱的内部形状吓得一时呆住了,“像是一个个东倒西歪地转动的变形呼啦圈。都损坏了吧,是吗?就像我真正的世界那样。”
“你真正的世界就是这样。”我说。
多年来我处理过几千宗这类病例,但从来没对谁的病关心过,也从来没感觉到细胞和人之间的关系。我很难过,因为我只能谈她的癌细胞。
“上星期有天晚上,我丈夫出门去了,孩子都睡了,”她说,“我独自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害怕得要命,浑身战栗。突然从窗口射进一道温暖的白光,照在我胸口上,真神奇,我立即心情放松,悠然入睡。我醒来后,知道是上天在照顾我。”
她积极乐观的态度,使我感动。
再来看看癌细胞
六年后,汉娜又在我面前出现。
她更虚弱了,脸色苍白,显得两眼又黑又大。她说一年前她癌症复发,肋骨上有三个陰影,肺部有一个。她接受了剂量更重的化学疗法,然后又接受了一次骨髓移植。
“我骨头上的癌像个小老太太,到处游荡,来来去去,但是我应付得了。我来这里是想再看看我的癌细胞,”她说,“我想在银幕上看,像你的讲座中那样,我想要逐一细看。”
我在医院讲堂把一块她的活组织玻片放映在银幕上,癌细胞放大到高尔夫球那么大。
她沿着通道慢慢走上前去触摸银幕,用手指轻扫她的癌细胞,仿佛想把它们从紊乱状态理顺。“真像一个个月亮,”她说,“每一个的样子都不同。我想在这里待一会儿,好好认识它们。”
“不忙。”我站在放映机旁边的黑暗中。
我感觉到她的信心和恐惧心理在激烈斗争。在这方面,我能做的只是倾听。
忘掉怎样死亡了
又是四年过去了,汉娜再来找我。
“我真是很没用,”她说,“癌又复发了,扩散到肝,但我就是不相信我会死。”
我注意到她下眼睑的颜色加深了,脸色则更苍白。她全身疼痛,走动的时候面容扭曲,慢慢来到房角一张皮椅旁,小心翼翼地坐下。她腰上绑着个呼吸器大小的化学疗法泵机。“我想多了解一下我身体里面的这些小捣蛋鬼。”她说。癌细胞内部的细胞器太微小了,用我的显微镜无法看到,于是我给她看放大十万倍的黑白电子显微图。
她看着显微图,看得很入迷,但没有做声。我等着听她这次用什么比喻来形容她的癌。
“癌细胞既然对身体有那么大的破坏力,为什么还要不断繁殖?”她终于说,“为什么它们不死掉?”她不再去想美丽的图像、比喻,她要正面对付她的癌。
我告诉她,机能障碍和多余的细胞通常会自行毁灭。
“癌细胞会不会自行毁灭?”
“显然不会。癌细胞忘掉怎样死亡了。”
“我也是。”她说,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接着,她突然哭了起来,浑身颤抖,似乎所有藏在体内的苦痛都跑出来了。“我有三个乖儿子,又有爱我的丈夫,”她说,“我要是死了,他们会很凄惨,因此我一定要撑下去。”
我紧紧抱着她,好久才放开。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做。我敬爱汉娜,欣赏她应付癌症的态度,她的坚强,她的斗志,她维护家人的决心。我再也不能只把她当作玻片上染了色的死细胞看待。由于汉娜,我渐渐认识到,诊断和治疗策略对治病没有什么大作用,了解病人的需要然后给予帮助,才是治病良方。
火红的落叶
几个月后,汉娜带着她的小儿子来了。男孩好奇地盯着我,他已经决定长大了要做医生。
“纳德勒医生让我看看自己的活组织,”汉娜对儿子说,“他让我看我的病,让我知道我要对付的是什么。”她得意到几乎忘形。
我一一回答了男孩提出的问题,我相信,他知道母亲曾经为了他而勇敢地与病魔搏斗。
“我感觉到我的病又要复发了,”汉娜说,“我常无端疲倦,又这里那里不舒服。因此我决定到缅因州去。”
“为什么?”我问。
“那里有秋叶,”她说,“我要去看秋天的景色。”
我仿佛见到癌细胞正在转移,挤进她的肺部、肝脏和骨头。她的免疫系统还行吗?药物对她还有帮助吗?还会有另一次开始吗?
汉娜和儿子手挽手离开我的办公室。她表现得充满自信,好像知道就算她跌倒了,还是能再站起来;如果倒地不起,还是会在另一时空再站起来。
我回去看我的显微镜。我努力在一堆癌细胞中搜索,寻找缅因州的落叶。那些叶子刚落下的时候火红艳丽,然后慢慢腐烂,成为肥料,滋养埋在下面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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