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前,我在老家的镇子上看过一台戏,演戏的全是我的家人。平日大家住在一个大院里,早上晚上都坐在一条长木凳上喝粥,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我的家人属于苦主儿,穷人。只是男男女女的乐观,爱唱,没事儿就咧咧两口儿,惹得村人拍手叫好。又加上那年有人从县城里抱来几件戏装,于是,我的叔叔嫂嫂们就被推到了台子上。那是很偶然的一件事……
其实我的家人并不会演戏,但镇上人希望年节上有人闹一闹。我的家人就被推搡着上台去闹了闹,不是很正规的那种,按照镇长的话说,有个乐子就行。
演戏的前一天晚上,镇长将那些花花绿绿的戏装抱来,放在我家的院子里。叔叔嫂嫂们弯下腰去,各自拿起一件。那是很随便的举动,并没有想好谁扮演什么,披挂上了戏装,大家才按照戏装是啥人物照猫画虎地去演。
我的大叔拿起的是一件奴才装,于是就扮了奴才。我的小叔将一顶乌纱帽扣在了头上,于是就成了县太爷。我的二叔穿了一件小贼的大褂,于是就成了一个小贼。我的三嫂是扮了女仆,于是就去伺候县太爷。
戏咋演,大家心里都没谱儿,只是跟着那身行头走。好在镇上人要求不高,乡下人不讲究,打打闹闹,大家能笑一笑就好了,属各自发挥吧。
于是,我的叔叔嫂嫂们就登了台。平常我最熟悉的他们,到了台上,一下子全变了。穿了奴才装的大叔,变得低人一等,在台上缩着个脖子,哈着个腰,跟在我小叔的屁股后头,也就是县太爷的屁股后头,一副奴才样。自然而然地就拍起了我小叔的马屁,话也说得下贱,闹得我都看不下去,心里别别扭扭的不好接受。
我的小叔在家里排名最小,没有地位。平常都是听大叔、二叔吆喝的主儿。每天早晚,一路小跑给大家盛粥,端咸菜,可戴了顶乌纱帽,就不是他了,摇头晃脑,迈着方步,大叔、二叔和他说话,他却仰着个脸,哼哼哈哈的,爱搭理不搭理那劲儿,真就像个傲慢的爷了。我都想上去抽他的嘴巴子。
二叔由于穿了贼人的衣服,不得不往贼人的模样上走,很无赖的那种,一下就没了骨头。二叔平日可是我们镇上最正直的一个人,镇上人家有了纠纷,都请他去评判是非,论说公道。咋穿了这身皮,一下子就成了一身贼气的人。平日我们一大家子,都尊崇着我三嫂,三嫂会绣花,会算账,一切精细的事情都是由我三嫂去主持料理。谁想,三嫂穿了女仆的戏装,竟然粗粗笨笨地任我小叔打骂,我小叔还敢踢她哩。三嫂在台子上竟成了一个最破烂的人??
看着台子上的一切,我惊讶不已。我愕然并奇怪的是那每个人身上的戏装,咋一件戏装竟彻底改变了我平日熟悉的叔叔嫂嫂们。他们为了扮得和这身戏装贴切,竟然不再理会自己到底是谁,真实的那个自己又是怎样。
我瞪着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台上这些古古怪怪的人,就是我的叔叔嫂嫂们。那一晚上,乡人们笑着乐着打闹着,我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戏罢,大家走下台,脱了戏装,相跟着又都回到我家的大院子里,又都坐在了那条长木凳上,吃夜宵。大叔又像了大叔,指挥着小叔给他盛粥端咸菜。摘去了乌纱帽的小叔,一下子就没了县太爷的架子,还是一路小跑,很听使唤。我的三嫂也恢复了原本清清秀秀的模样,又文文静静地庄重起来。我的二叔又归还了那身正气。
大家各就各位,谁该是谁,谁还是谁。但这个戏,却让我记了一辈子。咋人一上了台,一换了装,就都不是了谁地走了样?
多少年过去,有一次,我也意外地穿了一回戏装,也戴了一回乌纱帽,也是扮那县太爷。我一迈步,突然就走成了四方步,一张嘴,突然就傲慢起来,一下子就不会好好说话了,对人哼哈着,让人尊崇伺候着,一身的霸道……
下了台,我自己都打激灵,刚才台上,我咋那么不是人!从那一次,我才猛醒,原来这世上,不论是谁,只要你换上那身打扮,穿了那身戏装,你就会自然而然地往那个角色上走,你就会努力地去扮演那个角儿。不用谁对你再说啥。穿了奴才装的,自己就想缩脖子,自觉地就低人一等。戴了乌纱帽的,自己就摇头晃脑,就觉得自己是爷,还想训斥个人。原来,只要我们穿上那身皮,眨眼就有了三分像,真是容易得很。
人生舞台上,我们扮演着各种角色,不过很多时候,我们是跟着身上的那层皮在走,因为那层皮在我们身上,我们才要这样或那样,是那层皮改变着我们,约束着我们。
等有一天,大家都从台子上走下来,又都坐在一条长凳上喝粥时,大概才会恢复各自真实的本性和朴素的面容。在台上时,我们总是被那身戏装捆绑着。你不是在做你,而是在做那个戏装赋予你的东西和理念。
我的大叔说得好,在台子上,谁演什么都不要紧,只是别忘了,你是在为那身皮说着唱着蹦着。更别忘了,那身皮无论是披在谁的身上,谁也都会演那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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