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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冗官冗吏,谁堪一剑!

    要说历朝历代,哪个朝代的贪官数量最多,这是无法统计的事,但要说官员数量,却有个大概。

    有史记载:“历代官制,汉七千五百员,唐万八千员,宋极冗至三万四千员,然本朝自成化五年,武职已逾八万,合文职,盖十余万。”

    另有史记载:“汉光武时,省官止七千五百余员,唐时文武官一万八千八百余员,本朝洪武四年,武职两万八千余员。”

    从洪武四年至成化五年,不过九十九年,武职就从两万八千余员,增长到八万余员,整整翻了三倍。

    而文职的增加,则更加恐怖,在洪武年间,不过寥寥两千余人,到成化五年,就增加至两万余人,整整翻了十倍。

    在成化年间往后,武职数量增加有所遏制,至今已逾十万员。

    但成化、弘治、正德,及至当今圣上的嘉靖前四十年,又是个一百年,文官集团势力持续暴涨,从两万余人,一直增加至十二万余员。

    可以说,在这嘉靖四十一年春,大明朝文武职官二十二万余员。

    而历朝巅峰人口,汉时六千万,唐时五千万,宋时四千六百万,而本朝今日为巅峰,且还在持续增加中,近一亿两千万人。

    如此。

    汉时官、民比例,1:8000。

    唐时官、民比例,1:2700。

    宋时官、民比例,1:1400。

    而大明朝,嘉靖四十一年,官、民比例,1:600。

    人人都说宋朝三冗,冗官、冗吏、冗员严重,岂知大明朝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以朝廷品秩最低从九品官吏为例,年俸五十石,折银二十五两。

    二十二万文武职官就是全以此为计,一年支付官员俸禄也要五百五十万两纹银。

    而实际支出,远高于此,整个嘉靖四十年,朝廷共发放禄食禄米近八百万两纹银。

    这还是圣上罢黜诸王,没有将王食王禄计算当中。

    尽管去年圣上宣布免赋税三年,但朝廷的赋税所入,仍突破了本朝历史,来到了八千万两纹银。

    这便是盐、铁、酒、醋、明矾、煤炭等诸业官营给朝廷带来的巨大利益。

    哪怕没有普通百姓上交赋税,仅靠诸业官营,朝廷就有八千万两纹银的赋税所入。

    由此可见,在过去两百年里,大明朝的既得利益者,沆瀣一气,从百姓,从朝廷,从大明朝身上挖走了多少好处。

    根据户部计算,如果算上免除的百姓赋税,大明朝去年赋税将高达两亿两纹银,甚至超过了宋朝的巅峰岁入。

    以去年实际赋税来算,大明朝官员俸禄开支,占据了朝廷总收入的一成。

    以去年所有赋税(免除赋税和实际赋税)来算,大明朝官员俸禄开支,占据了朝廷所有收入的百中之四。

    可是,要是以嘉靖三十九年朝廷的赋税,四千五百万纹银来算,大明朝官员俸禄开支,占据朝廷所有收入的百中十八。

    世人皆知,大明朝官员俸禄,是历来之低,之微薄,但偌大的华夏,为了供养文武职官,为了供养朱姓宗室,做到了能做到的一切。

    大明朝廷,大明百姓,已经给不了文武职官,给不了宗室更多了。

    再就是,请所有人相信一个道理,一个无数人争抢的职位,必定是个好职位。

    所有的人都在唾骂大明朝皇帝薄恩寡义,待仕薄寡,可为什么还没有那么多人在争着抢着考取功名,入仕当官?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这天地间。

    最聪明的就是读书人。

    一面抨击着俸禄低,一面积极着做官,骂名都让朝廷,都让皇帝背了,好处却都留在了自己手中。

    总会有人说,在大明朝当官,当清官,会没有房子住,会无食饿死、死后也无钱葬身。

    历朝历代,哪个朝代、哪个年间没有饿死的清官?没有无居的清官?没有死后无钱葬身的清官?

    中华上下五千年,凡是一国都城,京城的衣、食、住、行有便宜的吗?

    两世为人,朱厚熜知道,纵使是后世,在脚下这座京城里,也没有给所有在京公务员一套房子。

    给不给得起两说,就是给得起,那十数亿的人民能愿意吗?

    清官不易。

    却永远与绝大多数官员无关。

    所以,任何朝代,任何时间,朝廷都没有亏待官员,这群人,始终享受着当世最好的一切。

    去贪,去占,不是活不下去,而是心中的欲望在作祟,贪得无厌,平民百姓死活与它们何干?

    这便是朱厚熜在去年,血洗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官场,杀了数万官员,而没有丝毫心生不忍的原因。

    既然群臣都在上疏增加俸禄,加就是了,但不论怎么加,朝廷对官员俸禄总开支是不会变的,将被钉死在一年八百万两纹银。

    中下层官员增加俸禄,那上层官员俸禄就要削减,朱厚熜要让两京一十三省二十二万余员文职武官明白一个道理,俸禄调整,将会成为职官们内部问题。

    和大明朝无关,和他这位大明朝皇帝陛下无关。

    而这件事,别人不敢提,唯有海瑞可以。

    海瑞明悟全部,将世子朱翊钧又交给了黄锦,然后扶着绣墩跪倒,朗声道:“圣上,臣请自降一半俸禄,为补我朝贫寒官吏。”

    大明朝官员的俸禄主要由正俸、优免、皂吏银、赏赐等构成。

    品秩越低,正俸占俸禄比例越高,反之,品秩越高,赏赐就会越来越多。

    尤其是海瑞这礼部尚书,每逢节日举办庆典、祭典,总少不了圣赐。

    海瑞是正二品文官,正俸年俸七百三十二石,折银三百六十六两纹银,而一年赏赐,翻倍也不止,再加上优免、皂吏银,一年俸禄折银在一千二百两纹银以上。

    海瑞愿自降一半俸禄,一年就是六百两纹银,这对于贫寒出身,且是清官的海瑞而言,是非常大一笔银两。

    “朕准了!”朱厚熜发自内心的笑了。

    海瑞携世子告退。

    朝廷中下层部分官员加俸,上层官员减俸的事,随之也传扬开来。

    同时,新晋礼部尚书海瑞自请降俸一半,更是震撼了整个朝野。

    无数中下层朝廷命官为之动容落泪,而上层朝廷命官则暴怒不已。

    圣令没有下达。

    显然是在等高官们主动上疏自请降俸,这海瑞,是想逼死他们不成?

    ……

    海瑞先将世子朱翊钧送回了御赐海府。

    哪怕隔着屏风,都能感受到殷切地目光,海瑞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现在的大明朝,不适合册立储君。

    海妻接过了世子,海瑞告退,接下来,他要前往内阁述职。

    然而,就在海瑞要登车前往时,在轿篷马车前见到了畏畏缩缩的一人。

    六心居的赵姓掌柜。

    这赵掌柜奉着海瑞的命令,挑了坛酱菜送回宫中,近乎求爷爷告奶奶般,从内侍那里听说了“海瑞”之名。

    这是个聪明人,虽说只是小聪明,但勉强也够了,这赵掌柜送完酱菜没有回铺子,而来到了这海府门外等着。

    海瑞携世子而归时,左右锦衣卫缇骑、提刑司太监开道、护佑,赵掌柜不敢靠近,只能目送海瑞、世子入府。

    就继续在门外等着,这时见海瑞又出府,犹豫了再犹豫,就在海瑞快上车时,咬了牙,狠了心,硬着头皮走了过来。

    在海瑞的身上,赵掌柜看到了拯救六心居最后的机会。

    海瑞看到了赵掌柜,却没有丝毫停滞,进入了车中,就在赵掌柜心生绝望时,一名锦衣卫传话来,“跟上”。

    短短二字,却让赵掌柜热泪盈眶,活了,要活了。

    六心居中。

    海瑞的再次降临,顿时掀起了无数议论。

    赵掌柜备下了笔墨纸砚,谄媚讨好等待海瑞赐下墨宝,刻匾更换门头。

    海瑞握住了笔,在砚盒里蘸饱了墨,却没有急着起笔,望着赵掌柜问道:“这店名为何叫‘六心居’?”

    赵掌柜忙答道:“回部堂,这个店,是草民六兄弟开的,因此起名‘六心居’。”

    “六个人便是六条心,这就不好。”

    海瑞虽然不耻严嵩、徐阶,但也不会踩着两位曾经的柱国大臣扬名,道:“人心似水,民动如烟。我大明朝现在是一亿两千万人,照你们这样想,那便是一亿两千万条心,我替你出个主意,在‘心’字上加一撇,把‘心’字改成‘必’字,六合一统,天下一心,如何?”

    赵掌柜自是连连点头,好好的酱菜铺子已经这样了,海瑞能施以援手,别说给店改改名,就是给他们兄弟六人改改名姓都成。

    海瑞起笔,一笔下去,写下了“六”字那一点,接着一横,一撇,一点,“六”字即成。

    赵掌柜就在桌案边,小心伺候着,也看着海瑞题字,下意识地,就拿牌匾上严嵩的题字做对比。

    严嵩的字,不论何时,都饱满有力,时时刻刻,都如天上的满月,横压人间。

    但就如《史记·范雎蔡泽列传》所云:“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

    盛极必衰,登高跌重。

    而海瑞的题字,劲瘦精壮,就仿佛天上如钩的月,纤尘不染。

    或许,这就是心境吧?

    海瑞又蘸饱了墨,一气写出了“心”字,再在‘心’字中间写下了浓浓的一撇。

    心无旁骛,海瑞又蘸墨,写出了最后一个“居”字。

    海瑞取出自己的印信,赵掌柜毕恭毕敬接到手心,让店小二立刻端来了朱砂印泥盒,重重地印了印后,又伸到嘴边呵了一口大气,在条幅的右上方端端正正地盖了上去。

    新的牌匾成了,六心居,不,该说是六必居的赵掌柜顿时心潮激荡,兴奋道:“部堂,我今天就请人刻出来,明早就让人能挂上。”

    海瑞收回了印信,问道:“那门头的牌匾又该如何?”

    说的是严嵩题写、徐阶加印的牌匾。

    赵掌柜像是被浇了盆冷水,从头凉到脚,依过去一年的遭遇,他恨不得摘下那牌匾后用刀砍了,用斧子劈了。

    但他还没有傻到把心中怨怼的话说出来,也知面前的人,绝对不会喜欢反复无常,前恭后倨的小人,恭声答道:“草民会将之悬挂在店堂之中。”

    那块牌匾,也是他猪油蒙了心请来的,如今含着泪也要留下,从此以后,六必居两牌匾,店门头上一个,店堂里挂一个。

    甭管吉不吉利,只能这样干了。

    海瑞是满意的,对着赵掌柜说道:“店名初改,想必会影响你的生意,再取纸笔给我拿过来,我替伱把这个‘必’字做个注脚,正人心,靖浮言。”

    赵掌柜立马望向了柜台里一个伙计,喊道:“再取纸笔来。”

    因随时记账,纸笔都是现成的,那个伙计从柜台上捧着纸笔墨砚,匆匆而来,将东西放在了方桌上。

    海瑞拿起了笔,在砚台里探了探,又转脸问赵掌柜,道:“听人说,贵店的酱菜颇有讲究,一是讲究产地,二是讲究时令,三是讲究瓜菜,四是讲究甜酱,五是讲究盛器,六是讲究水泉,是这样吗?”

    赵掌柜听他如此精到地说出自己店中酱菜的六种好处,不禁心中一阵感动,动容道:“是。”

    “既是这样我就给你写了。”海瑞说着,蘸饱了墨便在那纸上写了起来。

    赵掌柜望向纸上次第出现的字,眼睛越来越亮。

    最后一个字写完了,海瑞搁下了笔,抬起头望向了赵掌柜,道:“如何?”

    赵掌柜大声答道:“部堂所写,自当极品!”

    “产地必真,时令必合,瓜菜必鲜,甜酱必醇,盛器必洁,水泉必香!”

    海瑞站了起来,告诫说道:“这是六心居改为六必居之真义,赵掌柜,以后十年、百年,乃至千年,不要忘。”

    赵掌柜郑重答道:“请部堂放心,我过会就将这‘六必’另做一块牌匾,挂起来,永不坠部堂赐笔。”

    海瑞点头。

    让赵掌柜去包了四荷叶包酱菜,以作润笔费,而这,也是海瑞初见内阁四位阁老准备相送的见面礼。

    救一家酱菜铺子容易,救一国,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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