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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请立储君,大明加俸!

    海瑞先将妻儿送到了御赐海府上。

    跪拜了老母,声泪俱下讲述了过去一年里不在母前侍奉的不孝。

    但海老夫人却对儿子毫不在意,小心翼翼地从海妻怀中接过孙子,满眼皆是小丁点的东西。

    虽然只是刚满月的小家伙,但那一颦一笑,几乎占满了老人的心。

    世人常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海父,就是海瑞父亲早亡,她守节四十载,海门迟迟无后。

    论及压力,她丝毫不比海瑞小,如果死前仍不见孙子,死后都不能与海父同葬,到地下更无颜面对海父,面对海门的列祖列宗。

    老天开眼,这离别一年里,海妻顺利诞下一子,身为母亲(婆母),四十年里,从未有比这时更开心的时候,哪里还听得见儿子的声音,听得见外界的声音。

    海瑞等了母亲一会儿,但母亲的眼里、心里仍是没有他,四五十年母子情,在这一刻,难免会有几分酸楚。

    而这一年里,陪伴海瑞的海妻,身份一变再变,教谕之妻、知县之妻、知府之妻,再到南直隶总督之妻,及今朝礼部尚书之妻。

    在丈夫忙碌公事,婆母、女儿远在京城,偌大的衙署后堂都要海妻操持,时至今日,早已不是那个在福建南平家中,事事只知唯唯诺诺的人儿,已然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人,一家之主母。

    此时再见婆母,孝顺依旧,但行事之间,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

    见婆母无心儿子,只心孙儿,而丈夫尴尬在旁,会心一笑道:“听说王妃、世子在府上,相公,你该去请安的。”

    这一笑。

    也是对过去嫁入海门后所受委屈释然了。

    提醒丈夫海瑞,莫忘了礼数。

    王妃、世子,是大明宗室。

    作为臣子,不论是海瑞这个礼部尚书,亦或者内阁首辅大臣张居正,在规定的地方遇到,就必须要请安。

    而请安,是本大明朝军方军礼的一种,称为“屈一膝”。

    文人将之演化为日常礼节,但有功名或有官身的文人为表气节,简化了部分礼节,仅右膝微弯,身鞠一礼,口称“请王妃安”“请世子安”。

    李王妃、世子朱翊钧是圣上安置在府上的,这座海府,说是海家,也不是海家。

    至少,这御赐海府,海瑞是不能久待的,为了避嫌。

    海老夫人、海妻、一双儿女,都可以久居此地,唯独海瑞不可以。

    而且,海瑞进京是就职,国朝九卿,理应先进宫面圣、谢圣。

    时间不早了,海瑞要先请安过李王妃、世子,再往玉熙宫觐见。

    受妻子提醒,海瑞这才醒悟过来,连忙向母亲告别,却只得到母亲不耐烦的摆手。

    海瑞苦笑着离开,与妻子一道去向王妃、世子请安,即便如此,李王妃也只隔着屏风受礼。

    一岁多点的世子朱翊钧,穿着杏黄色的冠袍,则是在海瑞女儿囡囡怀抱中,接受了海瑞、海妻的请安。

    囡囡望着久而不见的父母很是亲近,可世子在手,祖母教授的规矩令她不能撒手,去投入父母的怀抱。

    突然,世子望着海瑞,伸出了双手,出声道:“抱抱。”

    这下。

    满堂皆惊。

    尽管世子的话不够清晰,但离得近还是能让人听得清在说什么,可谁也没有想到世子会在这时候说话,更没有想到世子会对从未见过的海瑞,在江南有着判官之称、人人害怕的海瑞这么亲近。

    囡囡差点把世子扔出去。

    屏风后的李王妃眼中,闪出希望的亮光,道:“海部堂,世子喜欢你,你就抱一抱吧。”

    世子的喜欢。

    王妃的命令。

    这让海瑞心乱如麻,但看见这么大的世子眼巴巴的望着他,心里不禁一片温情涌上心头,先一揖倒地,将世子接入了怀中。

    囡囡则投入了海妻的怀抱,母女二人相抱而泣。

    “请海部堂带着世子前去觐见圣上。”李王妃满怀希望道。

    裕王爷朱载垕造反被废,然后被驱逐国朝之外,就再没有了消息,只留下他们孤儿寡母在此,圣上送他们来这,就再也没有来看过。

    虽然朝廷会按时将衣食福禄送来,但她想要的,不是那些外物。

    再就是,世子不能就这样活着,慢慢大了,也要有人教授才行。

    海瑞知道李王妃想的是什么,现在的大明朝,圣上、皇子、皇孙三代人,仅世子朱翊钧一人为储。

    皇子朱载垕、景王朱载圳尽在国外。

    偌大的朝廷,没有储君怎么行,如果能让朱翊钧被册立为皇太孙,李王妃、世子这对母子也算熬到头了。

    哪怕以后圣上再诞下龙嗣,朱翊钧也能参与到皇位继承争夺当中,甚至是夺得皇位。

    就如当年的太祖高皇帝册立建文皇帝一样。

    海瑞望着怀中的世子,心中一叹,建文皇帝的父亲是懿文太子,世子的父亲……

    立储啊。

    不过,说归说,想归想,圣上大婚也有一月有余,据说临幸皇后、皇贵妃、妃嫔无数,却迟迟不听有娘娘怀下身孕。

    海瑞不知说什么好,但点了点头,抱着世子向李王妃行礼告退,前去玉熙宫觐见。

    海瑞、朱翊钧才到玉熙宫门前,就见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黄锦在等着了,道:“有旨,传礼部尚书海瑞和世子觐见,海部堂,请随奴婢来。”

    海瑞领着世子出现在精舍门外,黄锦接过了世子,海瑞立刻在门槛外跪了下去,道:“臣,礼部尚书海瑞叩见圣上!”

    “进来。”

    海瑞站起,跟着黄锦走了进去。

    一只绣墩已经摆在了大殿之内,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双手移了移绣墩,道:“圣上赐海部堂坐。”

    海瑞向朱厚熜又长揖了一下,挨着绣墩坐了下去。

    黄锦捧着世子来到了朱厚熜面前,世子乍然见到朱厚熜冕冠龙袍端然高坐,一时便生了怯意,抓住黄锦不松手,还一直望着海瑞。

    这一幕。

    朱厚熜无奈地笑了一下,又无奈地摆了一下手:“朕这个爷爷,还不如一个外人,还是让海瑞来吧。”

    黄锦又走了回去,世子伸手,让海瑞抱着。

    “看来朕的孙儿更喜欢伱啊。”

    朱厚熜说不上失落,但也确是无奈,道:“你给朕挑的那坛酱菜朕尝了,味道还是那个味道,不错,你给朕上的奏疏,朕也看了,但朕却难以准你。”

    “圣上……”海瑞的性子是急切的,且视圣如父,“父子”不似母子,是敢于争执一二的。

    朱厚熜却将之打断了,接着道:“请增朝廷官员俸禄的事,不止你一人上疏所奏,内阁的阁老,六部的堂官,都试探过朕的想法。”

    海瑞搂着世子的手,下意识地一紧。

    注意圣上的用词,臣子竟然对圣上不是频频请示,而是“试探”。

    别小看其中的差别,前者是心悦诚服,对君父的敬仰,后者是心怀叵测,对君父的窥探。

    这不由得让海瑞想起了前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陈洪的死,虽说内廷将事情做的很干脆利索,但瞒得过世人,却瞒不过国朝的公卿。

    即便海瑞不去探知,也有人会告诉陈洪之死的真相。

    堂堂内廷宦官的二号人物,不是死于贪墨,也不是死于其义子干儿在浙江引发的矿难、民乱,而是死于对圣上的监视。

    哪怕陈洪在陪着内阁阁老执行国策,可利用自身影响力,和收服的义子干孙,竟将圣上心迹告知外朝内阁次相,险些引发内阁首辅大臣的倒台。

    整个京城,所有的人都在遵循着本心做事,以自身利益出发。

    换句话说,偌大的朝廷,圣上不相信大臣,大臣同样不相信圣上。

    皇子的频繁夭折,严嵩、严世蕃父子的背叛,让圣上始终对臣子们怀有戒心。

    反之,圣上的种种“妄为”,对朝官的打压,利民而不利官的国策,随心兴起的大狱杀伐,也让臣子们对圣上始终心怀不满。

    之所以大明朝朝廷还没有崩坏,还在蒸蒸日上,原因很简单,圣上握着无上强权,这一批臣子们也不似严嵩父子那般坏。

    更为关键的是,部分清廉正直的朝臣,利益与百姓利益,与圣上利益,与大明朝利益重合。

    这也就是从外表看,文武百官在为大明朝做事,在为圣上做事,在为百姓做事的原因。

    实则,在锦衣卫当道,缇骑四出的今天,君臣之间,充斥着无数的嫌隙。

    张居正、高拱等权臣,一心想壮大相权,增加文官集团力量。

    而圣上,则在不停地削弱相权,离散文官集团内部。

    如果,如果,海瑞额头渗出汗水,想着如果,此时朝廷册立储君,储君位子定下来了,那么很自然的,储君身边就会有一批以他为中心的利益团体--从龙可是头等大功。

    更不用说老皇帝会给储君一批得力的老师下属——太子太傅,太子少傅,东宫左右詹事甚至会有储君直属的卫队。

    汉武帝时期著名的“巫蛊之祸”中,就有太子刘据率领他的直属卫队对佞臣江充的战争。

    可见,一旦确立了储君之后,储君夺嫡的优势就会急剧放大,如无意外,其余皇子很难与之抗争。

    儒释道三方辩论后,儒家近乎毁灭,但其推崇的立储方式是经过历史检验的,是逃不开。

    四种立储方式:立嫡,立长,立贤,立爱。

    立嫡立长很好理解,儒家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礼法上的正统性就保证必须要以嫡长为先。

    其次是立贤,立贤要么发生在权臣弄位,权臣从宗室中挑一个顺眼的,好掌控的,比如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

    要么发生在主脉断绝,从其余旁嗣中挑一个过继,比如宋仁宗传位于宋神宗。

    立爱就比较少见了,而且一般也很难有好下场。

    赵武灵王想要传位给吴娃的儿子赵何,结果长子赵章奋力一击,赵何身死,赵武灵王被围在宫中三月不得出,活活饿死。

    再比如刘邦曾想立戚夫人的儿子如意为太子,结果戚夫人被吕后活活削成人彘。

    由此可见,即使是汉高祖这样手提三尺之剑,立下不世之功的开国之君,其实也不是都能为所欲为的,随意废立储君的。

    以儒家统治天下的优越性也同样体现于此,在人心的把握上,儒家在诸子百家中数一数二。

    当今的大明朝,适合册立储君吗?

    海瑞沉默了。

    而来时路上的所思,在这一刻,全数化为乌有。

    圣上是孤独的。

    皇权是不容分割的。

    储君自然是不能立的。

    朱厚熜望着他,继续道:“张居正想以增加所有官员俸禄的事,来巩固自身的地位和影响力,朕自是不能答应的,因为,朕信不过。

    朕在等,朕在等你上奏疏。”

    海瑞愣住了。

    越靠近权力中心,斗争越是残酷,这点他体会到了。

    但他没想到,圣上在等他上奏疏,可增加官员俸禄这种事,不论谁上奏疏,只要官员俸禄增加,作为天下官员之首,内阁首揆的张居正总能获取一切功劳,地位、影响力双双提升。

    他不明白,圣上等他上奏疏是何意?

    “如你奏疏所言,一些清官、小官,不贪不占,一心为民,是很难维持一家之生计的,尤其是京中七品以下的官员,更是困难,但五品,及以上的京官,生计已然轻松,海瑞,你说朕该增的,是什么样官员的俸禄?”朱厚熜问道。

    这么直白的问题,海瑞哪能还不明白,圣上愿意给官员增加俸禄,但仅限那些真正困难的中下层官员,而不愿给高官增俸加禄。

    朝廷的公卿,不是不知道这个问题,圣上也绝对暗示过公卿,但公卿们的想法显而易见,我不增加俸禄,岂能让小官增俸加禄?

    于是乎,公卿们的奏疏内容很是统一,只说全体官员加俸,而不说其他。

    身为新晋公卿,又是公卿中的“异类”,海瑞立刻答道:“臣以为,当增加我大明朝七品以下官员俸禄,对四品以下、七品以上的官员俸禄适可增加。”

    “太祖高皇帝祖训在上,朕愿予多数官员加俸,可不能违背祖训,不能增加官员俸禄的总体支出,增加百姓身上的赋税重担,卿以为该当如何?”

    “回圣上的话,臣以为,当削减三品及以上官员俸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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