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姜府这里,韩绍就要自如上许多了。
归宁的一应常礼,由随行女侍仆从鱼贯着送入府中。
韩绍则陪着姜婉去往姜父姜母的灵前上了炷香,权当告慰一下二老。
期间,姜婉说要一个人待上一会儿,与父亲母亲说上几句话,韩绍自然不会拒绝。
出了这处姜虎特意为兄嫂修建的家祠。
韩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府中的环境、陈设,最后笑道。
“叔父这处居所还真是不错。”
姜虎闻言,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韩绍的这句‘不错’,其实得看用什么角度来评价。
若以市井小民的眼光来看,岂止不错?
那叫一个富贵逼人!
可若是在真正的高门世族看来,就只有一个字——俗!
俗不可耐的俗。
而对自家这位叔父颇为了解的韩绍,自然看透了姜虎的想法,笑着宽慰道。
“我确实觉得不错,虽没有旁人家锦绣精致,却也有几分大气。”
说着,韩绍颇为感慨道。
“总之只要婶娘喜欢就好,她为了咱们这一家子,这辈子没少吃苦。”
“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咱们也当迁就一些。”
姜虎闻言,想想也是不由有些唏嘘。
他一生披甲,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负担韩绍、姜婉这两个拖油瓶的重担,又早早地压在了他的肩上。
若非自家这婆娘替自己张罗家中,这日子还不知道得过成什么样子。
见姜虎看向四周环境的目光从嫌弃化作柔和,韩绍轻笑。
随后忽然叹息一声。
“我观这府中什么都好,就是空荡寂寞了些。”
“想来婶娘一人在家也是孤苦……”
说到这里,韩绍冲姜虎眨了眨眼,再次笑道。
“叔父当勉励啊!”
“回头若能替我与婉娘添上一个小弟,那才是真正的圆满。”
听到韩绍这突如其来的话,姜虎不禁老脸一红,下意识想呵斥几句,以此掩盖自己的羞恼。
可随即便意识到绍哥儿已经不是当初的绍哥儿了,赶忙收住话头。
说起来,此生无子、无女,算是姜虎深藏在心中许久的心结了。
这么多年来,虽说他一直拿韩绍和姜婉这一对小儿女安慰自己,可若是能够有一延续自身血脉的后代,谁又不想呢?
只可惜命里无时,真的很难强求。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与自家婆娘都这个岁数了。
再加上他如今已经破境登仙,按照修士间通行的某种规则,修为越高、诞生子嗣越是艰难。
姜虎其实已经不抱希望了。
见姜虎面上那羞恼、黯然不断变幻的表情,韩绍却是呵呵一笑。
“有志者事竟成,努力了才有希望。”
“这不是叔父过往教导于我的么?”
姜虎闻言,终于是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这种事情能一样?
若是努力了就能成,老夫早就……
而反观韩绍却是一脸正色,姜虎见状,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心怀几分忐忑道。
“君……绍哥儿有办法?”
姜虎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抱有太大的希望。
可他没想到面对自己这话,韩绍竟是真的直接点了点头,而后取出一枚玉简递了过去。
“这是此次大婚,天使带过来的贺礼之一,叔父可以一观。”
姜虎正欲接过,可随即又觉得有些不妥,讷讷道。
“这是陛下亲赐,是否……”
韩绍失笑,浑不在意打断道。
“既是已经送出来的东西,那便随我处置,叔父不必多虑。”
姜虎闻言,这才顺势接过。
神念一扫间,顿时脸色变幻,而后面露惊喜之色。
“这……这是——”
毫无疑问,能从天家内库出来的东西,绝非凡品。
据说天家姬氏能够代代保持血脉传承不息,全赖此阴阳家秘术之功!
其珍贵之处,自不待言。
而对于姜虎这种情况更是如此。
见姜虎手握玉简的动作隐隐有些颤抖,除了在草原那次为了确定‘绍哥儿’的生死,这还是韩绍第一次见他这位叔父如此失态。
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后,姜虎感激道。
“绍哥儿如此厚待叔父,叔父真不知道该如何……”
韩绍赶忙阻住他的话,有些不满道。
“我视叔父为亚父!叔父这般作态,视你我叔侄之情为何物?”
还是那句话,没有他姜虎,且不说绍哥儿,就连他韩绍也不会有今日。
能给自己这叔父一个圆满,他韩绍也能因此收获一份成就感,又何乐而不为?
而关键的是,他可以绝对信任姜虎。
正如姜虎在听到韩绍那声‘亚父’后,很是怔愣了许久。
半晌之后,收敛了神色的姜虎,忽然莞尔失笑一声。
“确实是叔父迂腐了。”
这么多的养育、教导,为了这个邻家子侄奋不顾死。
他姜虎只一个问心无愧,就足够了。
“绍哥儿这份厚礼,叔父收下了。”
“只是以后这亚父之说,绍哥儿还是莫要再提了。”
见韩绍微微蹙眉,姜虎摇头道。
“你家叔父有几分能耐,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
“绍哥儿你有大造化、大气运在身,叔父能有今日就已经知足了,否则就是德不配位,必有其殃。”
姜虎最大的特点,就是时刻恪守本分,从不逾距。
甚至已经到了称得上固执的地步。
过去如此,今后也会如此。
只是对于他这话,韩绍却是眯着眼睛笑着摇头道。
“叔父太过自谦,什么叫有几分能耐?”
“我倒是觉得叔父这一门,将来能以王侯之尊显贵世间!”
姜虎闻言,神色错愕地望着韩绍。
等读懂了韩绍话里潜藏的意思后,不禁露出几分苦笑与坚定之意。
“叔父不慕荣华,但如果我家绍哥儿需要,叔父义不容辞!”
你看,这不挺睿智么?
韩绍哈哈一笑,忽然觉得自家这叔父堪称大智若愚的典范。
看似朴实无华,实则内有锦绣。
而有这样一门外戚,谁又能说不是他韩绍的幸运?
“谁?谁当王侯了?”
叔侄俩正于府中借着散步闲聊之际,姜婶那风风火火的声音横插其中。
引得姜虎脸色一僵,刚要张口呵斥,让她端庄着些。
可再想到韩绍刚刚说的那番话,最终也只能将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与身边的韩绍投去一个无奈的眼神,姜虎忽然有些担心。
如今秘术在手,可这婆娘蠢笨至斯,若是无法修行,又该如何是好?
‘总不能换个人吧?’
姜虎赶忙将脑海中的这个念头掐灭。
他可没有绍哥儿的本事,别最后搞得家宅不宁,平白成了外人的笑柄,那可就遭了。
还是守着这老妻好,蠢笨是蠢笨了些,性子也差,可只有这老妻才会真正满心满眼全是他。
与之相比,所谓美人婀娜,在姜虎看来也不过红粉骷髅,不值一提。
“不要整日见风就是雨,我看你回头反倒是该跟婉娘学着些。”
对于姜虎跟自己说话的口气,姜婶早就习惯了。
眼下这副稍显柔和的声音,反倒是让她有些狐疑地打量着姜虎一眼,而后脸色一变。
“你是不是嫌弃我了?想要纳妾?”
或许是因为刚刚真的生出念头的缘故,姜虎莫名有些心虚。
“我……我没有!你这婆娘不要乱说!”
“绍哥儿可还在呢!你……你真是不可理喻!”
而姜虎越是这般作态,姜婶就越是笃定,心中一急,顿时起了性子。
“好你个没良心的!”
“我就知道你们这叔侄俩一个德性!如今富贵了,就被外面的花花草草眯了眼!开始喜新厌旧了!”
本来还想劝慰两句平息事态的韩绍也傻眼了。
“不是!婶娘你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
我喜新是不假,好色也不假!
可我并未厌旧啊!
韩绍有些挠头,更为自己叫屈。
可姜婶却不管这些,那张昔日纵横市井的利嘴,逮着韩绍就是一通数落。
饶是韩绍脸皮厚如金石,也是一阵无地自容。
好在这时,姜虎终于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呵斥道。
“闭嘴!也不看看今日是什么日子!”
“非要搅和了婉娘归宁的大喜之日,你才安心?”
有句话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偏偏姜婶就吃姜虎这一套,这一通冷脸呵斥,姜婶顿时偃旗息鼓。
眨巴了下眼睛,似乎在嘀咕。
“这才对味了——”
面对这一对叔婶的奇葩相处模式,韩绍简直不忍直视。
等到姜婉终于从家祠中出来,看到韩绍那一脸吃瘪的表情,原本面对父母灵位有些伤感低落的表情,顿时化作噗嗤一笑。
“你又怎么招惹婶娘了?”
其实她这话是明知故问,以她如今的修为和神念,外面的这点动静,又怎么可能瞒得过她?
而对于她的问题,韩绍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毕竟他家中女人一个接一个的入门,这是事实。
实在狡辩不来。
好在姜婉从来将分寸拿捏得极好,这话也是点到即止。
随后便转而安慰起韩绍。
“婶娘就这性子,夫君也别跟她计较。”
计较?
这倒不至于。
记忆中类似这种被训斥的场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继承了绍哥儿一切的韩绍,也算是习惯了。
但正如之前说的那样,姜婶这人就是嘴巴厉害,实则心软得很,也没什么太重的心思。
“婶娘性情率真,我喜欢还来不及,如何谈得上计较?”
韩绍这话没有遮掩,姜婶自然听得清楚。
明明心里美滋滋,嘴上却是恶狠狠道。
“别以为你说几句好话,我就会……就会……”
这话说着说着,姜婶忽然发现自己没词了。
此刻她才发现现在不是以前了,过去能够‘威胁’某人的那些话,现在却是全都用不上了。
一阵尴尬间,最后只能自己生闷气式的一跺脚。
“算了!吃饭!”
……
将军府那边也有分寸,并不会将事情做得难看。
所以是给韩绍留下了充足的时间的。
只是这样一来,就得委屈韩绍刚下将军府家宴,还得在姜府重拾一次碗箸。
不过为了姜婉,他还是得装出一副颇有食欲的样子。
要不是有修为在身,能够炼精化气,怕是要好生受上一场折磨。
家宴结束,韩绍本想带姜婉离开。
却没想到将军府的一幕,竟又在姜府重演了一次。
“婉娘这几日就不回去了,在家待两天再说。”
韩绍一脸懵。
怎么我娶了两个婆娘,最后竟也能沦落到独守空房的下场?
而姜婶也有理由。
作为过来人,她一眼就看出了姜婉眉宇间尚未消散的余韵与疲态。
心里其实早就骂开了。
‘这些混账男子真是不知道怜惜为何物,娶回去就可劲的折腾!’
要知道当初她刚成婚的那会儿也是如此。
如今轮到自家乖囡,她自然不舍得让其重蹈自己当年新婚的‘磨难’。
对此,姜婉也是自无不可。
在娘家待上几天也好,省得某人再拉着她与公孙辛夷一起……
再加上这几天也确实有些‘撑’着了……
所以在面对韩绍的希冀目光,她很是无情地点头道。
“那便依婶娘吧。”
就这样。
这归宁之日,国公爷三人去时,浩浩荡荡。
一人归时,孤孤零零,好不孤独。
在这种急需要抚慰的时候,内苑那一众院落却是顿时欢天喜地。
这一连熬了几天,可不等到了机会?
所以今晚……轮到谁来着?
只是就在那几院姬妾正为那笔糊涂账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韩绍却是因为一道突然到来的消息,瞬间脸色一变。
而后一步踏出,直往草原而去。
……
与此同时。
好不容易借着半天工夫,理清了自己处境的曹武。
一时间竟有些犹豫,究竟要不要去趟这趟浑水。
“咱们那位君上这是有多瞧得起我曹某人啊!”
“一个不小心,我这小身板可就万劫不复了啊!”
秘书阁,是不是一个好去处?
废话!
没见那一众文吏打破了脑袋,满心就想谋得一个秘书郎的司职?
可对于曹武就不一定了。
德不配位,那是要粉身碎骨的!
而就在曹武犹豫不决的时候,曹武所暂居的私院外间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正疑惑间,只见一众与自己一起被那尊太乙天君带来幽州的同族子弟,一脸悲戚、急切地冲了进来。
曹武脸色一变,正要问发生了什么。
为首的夏侯敬德已经泪流满面地高声哭喊道。
“大兄!刚刚神都传来消息!”
“大将军被下狱天牢,等待问罪!”
“而咱们那仅剩的五百老兄弟……全都以丧师逃卒为名,于玄武门外斩首弃市!”
曹武闻言,瞬间如遭雷击,整个人被这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得呆愣当场。
半晌之后,一口积蓄在胸口的热血喷薄而出,染红了身前的虚空。
“狗贼!我誓杀汝!”
不论这个狗贼是谁!
他都要复仇!
五百袍泽啊!
那可是他们浩荡十万甲骑,最后的骨血!
而且这其中还有与他生死相依的血脉同族!
如此血海深仇,焉能不报?
“大兄!大兄节哀!”
面对身边众人的搀扶,曹武猛地一个挣脱,而后大步往外走去。
看着曹武面如金纸的惨淡模样,一众同族悲声急切道。
“大兄这是要去往何处?”
曹武头也不回。
“上职!”
这一刻,所有的犹豫彻底烟消云散。
因为他知道,自己眼下已然全无退路!
唯有如那过河的小卒——
一往无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