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绍用曹武入阁的确是临时起意。
毕竟涂山老祖将曹武带回来的时候,也没提前跟他打声招呼不是?
不过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有些人或许真的生来就有气运在身,他曹武正巧赶在韩绍需要这么一个人的时候出现,用上一用倒也无妨。
至于说,按公孙度所想直接从镇辽诸将、或者李靖等人中选一人入阁,韩绍也曾考虑过。
比如齐朔。
只是在几经思量后,韩绍还是放弃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
文吏一系的力量太弱了。
就算这半年来,随着韩绍南下镇辽,冠军城已经与镇辽城开始了事实上的合流。
文吏一系在某种程度上有了镇辽长史李文静这尊笑面虎作为倚仗,可谓力量大增。
可这一切都只是假象而已。
事实上,无论镇辽还是冠军跟这天下的大多数地方都是不一样的。
当初李文静与公孙度以镇辽将军府为核心构建的这一套体系,说白了就只有两个字——先军!
一切皆以军事为先!
在这套先军体系之下,负责处理政务、民事的文吏,说难听一点,也只不过是为了方便调用财赋、资粮,用以养军的辅助工具罢了。
有此前提,那些文吏想要进取、获得更多的话语权又怎么可能?
就算韩绍有心想要给他们松松绑,多分润一些话语权,以此平衡文武,也不能急于一时。
只能徐徐图之。
而曹武这个人本就是武人出身,天然与军伍厮杀汉亲近,自在情理之中。
但其本身又无根基,修为实力也是平平无奇。
让他入阁,虽同样会引起一定的波澜,却不至于对文吏一系产生实际上的碾压,以致于彻底丧失锐意与心气,从此再也不敢与武人争锋。
而韩绍心中这些想法与谋算,此时也没有在公孙度面前有丝毫隐瞒,尽数阐述了个明明白白。
如此坦然的态度,顿时让公孙度松解,眼神欣慰。
只是紧接着他便重新皱起眉头。
“贤婿如此苦心积虑地培植那些文士,就不怕有朝一日遭到反噬?”
文士为官为吏,天生比武人精于算计、谋划。
一旦将来势力强大到能跟武人扳手腕的地步,必然会引发文武相争,继而陷入内耗。
别忘了他们兵家武人当初是怎么被戕害,并且扫出神都的!
不得不说,公孙度的担心并非不无道理。
对文士的戒备与抗拒,也并非空穴来风。
只是他忘了,他这位好贤婿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兵家武人,想要的也不只是单纯做一个守着幽北一亩三分地的割据军阀。
韩绍是一个上位者,是君!
为君,只需要居高临下地俯瞰下方,做一个合格的裁判者与平衡者。
而平衡,就是【权】之一字的真正由来!
所以他是不可能永远站在某一方立场的。
哪怕他韩绍一直都以兵家武人自居……
只是这些话,韩绍却是不会跟公孙度明言了。
“岳父难道对小婿没信心?”
“有小婿在,谁还能翻了天去?”
韩绍说这话的时候,神态自负,目光睥睨。
若是旁人看来定会不喜,可却正对了公孙度的脾性。
因为他本就心性孤高自傲。
此刻见自己这好女婿信心十足的样子,渐渐放下心来的同时,心情也愉悦了起来。
“好,你有如此自信,为父很高兴!”
说着,又是自嘲一笑。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为父既已经说了将一切交给你,以后你就放手去做!”
“为父也懒得操这个心了,等到将来遇到难处,再来寻为父。”
毫无疑问,在韩绍眼中,公孙度无疑是天底下最好的岳父。
除了偶尔脸臭一点,没毛病!
心中颇为感慨之下,韩绍哈哈一笑。
“岳父这话倒是多虑了。”
“相识这么久了,岳父难道还不知道你这女婿的性子?”
“真要是遇到麻烦,岳父就算是想躲,定是也躲不开的!”
听到韩绍这句玩笑话,向来不苟言笑的公孙度也是莞尔地笑骂了一声。
“你这惫懒猢狲!为父怎么就招惹你这麻烦精!”
这一刻的父慈子孝,可谓与先前入门时的冷脸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旁正与公孙辛夷暗自私语的公孙夫人见状,虽说丈母娘看女婿也是越看越欢喜,可在转而瞥了一眼自己这遗传她爹一身‘傻气’的好女儿后,不禁眉头微微蹙起。
女婿手段如此高明,日后自己这傻女儿岂不被欺负死?
不行!
公孙夫人心中一动,顿时生出几分迫切。
“乖囡,这几日就不着急回去了,先在家中待上几日。”
听到母亲这话,公孙辛夷心中老大的不情愿。
毕竟今日自打进门,母亲就追着自己问那些令人难以启齿的话,若是再在家里待上几日,岂不是日日遭受折磨?
除此之外,她这新婚燕尔,正是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自家夫家身边的时候,又哪里舍得分开?
不过她很快便寻到了借口。
“母亲,不是女儿不想待在家里,以尽孝道,只是……”
公孙辛夷说到这里,语气苦楚,极为为难。
“只是母亲也知道我家的情况,家中当家主母可不只是女儿一个,若是女儿不在家中,让隔壁日日捷足,回头怕是——”
不可否认,公孙辛夷寻的这个理由十分充足。
只是公孙夫人是什么人?
常人心有七窍已是绝顶,她起码开了九窍!
更何况知女莫若母,自己这憨傻女儿撅撅屁股,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瞧瞧这一口一个‘我家’!
当真是女生外向!
‘这才嫁过去几日啊!’
公孙夫人恨恨不平地瞪了公孙辛夷一眼,然后没好气道。
“不差这几日!”
说着,见公孙辛夷还想说什么,公孙夫人气恼道。
“你以为母亲愿意留你这蛆了心孽障在家?”
“还不是为了你?”
好嘛,刚刚还乖囡,现在就蛆了心的孽障了。
公孙辛夷暗自撇撇嘴,更觉这娘家着实难待,还是自己那小家温馨。
正欲忤逆一把坚持己见,却听公孙夫人叹息道。
“安心在家中待上几日,母亲我将毕生治家心得传授于你,至于你能学得几分,就看你的悟性与造化了。”
若治家也分道与术。
公孙夫人这一身治家神通便早已超脱了‘术’的范畴,几近于道。
公孙辛夷不说尽数承袭其衣钵,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但凡能得一二传承,也足以‘自保’了。
听到母亲这话的公孙辛夷,眸光陡然一亮。
原本到了嘴边的话,也是话锋一转。
“其实女儿一想到出嫁之后,时常见不到母亲,不能在母亲跟前尽孝,也是心中难过。”
“既如此,那便在家中待上几日吧。”
如斯嘴脸,公孙夫人心下愕然。
‘这还是我那一根筋的好女儿吗?’
在目光落在席间自己那女婿身上后,公孙夫人这才冷笑出声。
“我家乖囡还真是嫁对了人,当真是越来越有夫妻相。”
正与公孙度觥筹交错的韩绍,面对自家岳母突如其来的问候,不禁一脸懵。
不是,您这一副‘我带坏您女儿’的表情,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好不容易熬到这场家宴结束,着急赶往姜府的韩绍,随意寻了个借口便准备开溜。
不过在临走之前,他并没有忘了公孙辛夷。
“木兰且在家里待上一会儿,替我在二老面前尽尽孝心,午后我便来接你。”
只是他这话刚说完,便被公孙夫人打断。
“不着急,还是让木兰在家里待上几日吧。”
“她新为人妇,总不好太过辛劳,正好在家里将养些时日。”
额——
话说,江南赵氏不是礼学传家吗?
怎么自己这岳母说话这么彪悍?
韩绍闻言,一脑袋黑线,顿时有些招架不住,赶忙将目光望向一旁同样有些尴尬的公孙辛夷。
想到刚刚席间自家婆娘不时投来的求救目光,韩绍心中一横,当即准备硬气一把。
可没想到公孙辛夷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夫君放心,妾在家中待上几日就归家,不会耽误太久的。”
对于公孙辛夷的一反常态,韩绍本能地觉察到了有些不对劲。
看公孙辛夷这副昂首顾盼的表情,大有‘待我归来,定教你如何如何’的意思。
韩绍心下汗颜,可既然公孙辛夷都这么说了,他也没有理由强求。
甚至还得挤出笑脸,让公孙辛夷一定好好代他侍奉二老。
最后才强压心中的忐忑不安,孤零零地出了将军府内苑。
……
韩绍去往前衙接姜婉时,李文静亦在堂中。
只见这笑面虎目光慈和地看着姜婉,仿佛眼前真是他李文静的掌上明珠一般。
甚至就连姜婉翻看典籍的书案前,那盏茶都是他亲自煮的。
“怎可劳驾岳父亲自动手?若让外人见了,岂非不孝?”
见来人语气埋怨,李文静小眼骤然一瞪,那一瞬间的虎威泄露,着实有些骇人。
等意识到是韩绍的时候,又霎时收敛,眯眼一笑。
“你怎么走路也没个声。”
韩绍如今的气息越来圆满了,甚至就连重新恢复了八境修为的李文静也有些看不透了。
这般看似玩笑的说了一句,李文静转而便无所谓地摆摆手道。
“无妨,一盏茶而已,为父乐意,其他人管不着!”
说着,颇为霸道道。
“况且……有老夫在,谁敢妄自非议我家婉娘?”
韩绍一时愕然,随即失笑。
“岳父这般模样,若以后婉娘受了委屈,小婿怕是要遭罪了。”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可这老货却是脸色陡然一正,竟是点头道。
“你明白就好。”
“就算为父这个岳父治不了你,婉娘她还有她七十一位师伯,还有她师祖在……”
说着,李文静忽然咧嘴一笑道。
“先前你大婚,为父在无崖山外叩了几个头。”
“本想替你们大婚涨涨脸面,可惜老师说时机未至。”
“不过老师亲口说了,他很喜欢婉娘这孩子……”
那位儒家至人性情疏狂,见众生如见刍狗。
就算是他这个外人眼中最喜爱的关门弟子,也从未得到过这般认可。
可见这句话的分量。
听闻这话的韩绍面色一滞,眼神变幻了几瞬,而后呵呵一笑道。
“合着小婿家中,最后竟是我家婉娘靠山最大!”
说起来,韩绍那内宅私院看似不大,实则藏龙卧虎。
几乎个个都是大有来头。
可谁又能想到呢?
最后竟是出身最低的姜婉后来者居上,力压群雌!
见韩绍一脸‘惹不起’的后怕表情,刚刚正在翻看着手中典籍的姜婉,忍不住埋怨地看了李文静一眼。
“父亲没由来恐吓我夫君作甚?”
“我家绍哥儿才不会欺负我!”
姜婉款款起身的姿仪充满了书卷气,已然是名副其实的儒家淑女。
而听得她的娇嗔埋怨,刚刚还昂首挺胸尽显老岳父威仪的李文静,顿时有如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
“为父没有……为父这不是怕你受委屈么?”
瞧瞧他这副语气吞吐的小心模样,哪还有外间传言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样子。
韩绍哈哈一笑。
而后面上尽是得意地带着姜婉告辞离去。
独留身后一脸颓丧的李文静,在背后也不知道在嘀咕着什么。
不过大抵无非是‘女生外向’‘白疼了’之类的车轱辘话。
……
出了将军府。
车辇悠悠往姜府驶去。
对韩绍对坐的姜婉,面上惯有的笑意渐渐淡去,转而换上了几分忧虑。
“夫君,稷下学宫那边会不会……麻烦?”
韩绍闻言一愣,再看姜婉的脸色变幻,顿时明白了她在担心什么。
所以在温和一笑后,半安抚半开解道。
“放心,不是坏事。”
“更何况一切有为夫在呢,你怕什么?”
说着,伸手牵起她那双看似温和实则有些微凉的玉手。
“以后对我那岳父不用那么防备,依着本心就好。”
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太过小心翼翼了。
他如此,他的女人自然也是如此。
“别忘了那年我从草原回来时,跟你说过什么。”
那一日,他与姜婉扶摇而上,俯瞰镇辽城的人间烟火。
姜婉问,这是不是就是人间。
可他说要让她见一见更大的人间。
男儿在世。
言必行,行必果。
被韩绍一言纾解了心中压抑的姜婉,美眸闪动。
“绍哥儿,婉娘永远信你的。”
正说话间,车辇已经临近姜府。
只是尚未停下,便听一道焦急的大嗓门。
“乖囡!快让婶娘看看,可受了欺负!”
好吧。
婉娘的靠山,一座接一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