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晨不但是半个先帝的帝师,而且在士林中威望颇高。先帝当年颇为胡闹过一阵子,正是廖晨规劝,这才收敛了些。
这也是廖晨名动士林的开始。
等先帝要御驾亲征宁王时,又是廖晨劝谏,虽然劝谏无果,但他刚直的名声却越发大了。
嘉靖帝登基即位,廖晨不说留任,而是果断请辞,朝中按照惯例挽留,廖晨却毫不犹豫的拒绝。
这不就是视功名利禄为粪土吗?
这一波操作让廖晨拉满了名望,以至于在致仕后依旧保持着影响力。
此刻廖晨老眼中都是怒意,随即缓缓消散,见女儿懵了,他喝了口茶水,叹道:“人人都说蒋庆之与儒家为敌乃是以卵击石。可他却在儒家的围攻之下不断扩张。王以旂,姜华,乃至于吏部的熊浃,六部有其三,严嵩可有这等威势?”
廖氏:“爹,那些人只是对他有些好感罢了。”
“许多时候好感就是站队。而你不懂,那些蠢货也不懂。”廖晨有些讥诮的道:“六部有其三的蒋庆之,竟然被你等视为以卵击石。”
“可儒家势大啊!”
“势大?蒋庆之的背后还有一尊神。”廖晨淡淡的道:“他的表兄,当今陛下!”
廖氏一怔,“他们不是说……这个天下是士大夫的吗?皇帝……皇帝就是个摆设。”
“杨廷和也是这般看的,最终黯然倒台,他的儿子杨慎也是这般看的,如今在云南不得归乡。”廖晨看着女儿,“蒋庆之与吕嵩之间的争斗看似激烈,可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事……”
廖晨干咳一声。“吕嵩当场开出的条件不是压制墨家。你可知晓这是为何?”
“难道吕嵩也对蒋庆之和墨家有好感?”廖氏在侯府不只是管着府中事儿,还掺合了不少外事,因此不时回家来请教廖晨。
“不。”廖晨摇头,用一种带着怅然和唏嘘的语气说道:“吕嵩忌惮蒋庆之,故而留了余地。”
“吕嵩……您当初对其赞不绝口,说此人有宰辅之才。他怎会忌惮蒋庆之?”廖氏不敢置信。
“墨家出世后,老夫曾见过吕嵩,那次提及墨家,吕嵩厌恶之情溢于言表。若是有压制墨家的机会,他不易有半分迟疑。可此次他却迟疑了。”
廖晨叹道:“痴儿痴儿,到了如今你还明白吗?蒋庆之被儒家围攻,却每每在绝境中能逆袭。吕嵩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故而在赌约中留了余地。”
“那和我……”廖氏突然面色一变。
“你那个夫婿手中并无多少实权,能和吕嵩相提并论否?”
虽然很不情愿,廖氏还是摇头,“差远了。”
“位高权重的吕嵩尚且忌惮蒋庆之,和他打交道要留余地。你一个妇人,一个手中无多少实权的侯府,哪来的勇气和蒋庆之结仇?”
廖晨越想越怒。“蒋庆之那话不是威胁,而是在提醒你这个蠢货。说,他可是问了什么事儿?”
“爹,就是……就是问咱们从何处得知朱时泰有隐疾的事儿。”廖氏从未见过父亲这般严肃过,有些打哆嗦。
“你没说?”廖晨盯着女儿。
“没!”
“就为了一个消息,你竟然选择和蒋庆之结仇?”廖晨看看左右。
老头儿当年可是棍棒教育的代表性人物,教导儿孙都是棍棒在手,偶尔连女儿也打。
廖氏慌了,“爹,爹……”
“去!”廖晨没找到趁手的东西,指着外面骂道:“不想给自家树这么一个大敌,赶紧去赔礼!”
“爹,那……那……把您的脸都丢了。”廖氏起身,心有不甘,见父亲作势要扔茶杯。“我这就去,这就去!”
等廖氏走后,廖晨的怒火仿佛从未来过。
管家这才说道,“郎君,何必让侯府向蒋庆之低头呢?”
廖晨老眼中多了阴郁之色,“老夫宦海多年,也曾在先帝身边惹人注目。为何能全身而退?”
管家说道:“是郎君德行所致。”
“狗屁的德行。”廖晨不屑的道:“是老夫识时务。当下蒋庆之看似身处儒家围攻之中,可别忘了陛下。”
“若是群起而攻之,陛下难道还能挡得住?”管家笑道:“当年他若是挡得住,何苦让严嵩挡在身前。”
“若是俺答南下呢?若是东南倭寇猖獗呢?”廖晨摇头,“蒋庆之最大的倚仗从不是什么墨家,而是……大明第一名将的身份!”
“大明第一名将?”
“所谓飞鸟尽,良弓藏。就算是蒋庆之和墨家岌岌可危,陛下只需做一件事……”
廖晨指着北方,“开战!”
用战争来解决矛盾和冲突,这是千古不易的法子。
“那……您难道是想和蒋庆之往来?”管家问道。
“老夫乃儒家弟子,儒墨不两立。”廖晨喝了口茶水,老眼中都是深邃的幽光,“不过许多事儿为何要剑拔弩张呢?所谓细雨润物便是这个意思。”
这才是老头儿当年纵横宦海而不倒的秘技。
阴谋家最喜先向对手示好,寻机悍然一击。
而廖晨更多的时候会选择悄无声息的出手,让对手倒霉了还以为是别人干的。
“那您让大娘子去赔礼……”
“麻痹蒋庆之。”廖晨起身,“当今局势风云激荡,老夫致仕多年,也该为廖氏动动了!”
……
“庆之今日好似有些不对。”
国公夫人得知蒋庆之和廖氏翻脸后,有些不解,“有些冲动无谋。”
“你也觉着如此?”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都觉得今日的蒋庆之不对劲。
蒋庆之此刻人在宫中。
燕三依旧是那个冷冰冰的模样,蒋庆之有些好奇,“你等深居宫中,为何而活?”
一个人活着总得有个目标吧?
哪怕这个目标听着有些无稽或是好笑。
甚至是不值一提。
但你总得给自己一个目标,否则活着形同于行尸走肉。
“护卫帝王。”燕三拍拍木柱子,眸中有回忆之色,“当年先帝在世,曾说有朝一日要率军出塞击胡,谁知……”
“我此来正是为了此事。”蒋庆之说道,瞬间,燕三眸子里就多了厉色,“长威伯可是有发现?”
“一提及先帝你就失去了淡定。”蒋庆之拿出药烟。
“先帝之死乃是我燕骑的耻辱。不把背后那些人找出来,弄死他们,咱死后也无颜去见先帝!”燕三眸子里多了血色,“是谁?”
“上次拷打王发,他交代当初先帝准备乘船的消息就两人提前知晓,其中一人便是廖晨!”
蒋庆之点燃药烟,深深吸了一口,他怎么可能那么没头没脑的冲着廖氏发飙!
你这是要与我结仇吗?
这话赤果果的都是蔑视和逼迫。
廖氏这等人的性子都写在了脸上,骄纵,不可一世,一旦被轻视和逼迫,必然会翻脸。
蒋庆之要的就是她翻脸。
“长威伯找到了线索?”燕三双拳紧握。
蒋庆之摇头,就在燕三失望时,他说道:“这阵子燕骑查的如何了?”
“廖晨滑不留手,另一人如今年老体衰,经不起折腾。”燕三有些焦躁。
随着时光流逝,当年的知情人和参与者们纷纷离世。再查不出线索,先帝之死大概率就会成为一个悬案。
“我刚和廖晨的女儿翻脸。”
蒋庆之呼出烟气,燕三眼前一亮,“可能利用?”
“结仇了!”
“好!”
燕三消瘦的脸上多了喜色,“借着此事,正好可以插进去!”
这正是蒋庆之的用意所在。
“此事交给我燕骑。”燕三目光炯炯。
道爷说让蒋庆之出脑子,燕骑出力,这让燕骑上下颇为不服气。
“不妥!”
“为何?”
“你出去拉一个人来问问。”蒋庆之指指燕三的脸,“让他们猜猜你等的身份。”
“怎地?”燕三摸摸自己的脸。
“浑身上下都是生人勿进的气息,另外,看着有些与世格格不入的味儿,就你等这样去办事儿,谁不警觉。”
燕三傻眼了,“要不,咱变个模样?”
“得了吧!”蒋庆之嗤之以鼻,“所谓的易容术,不过是把肤色变变,眉毛修修,廖晨那等老鬼,你以为能瞒过他?”
“是了。”燕三苦笑,“廖晨当年在先帝身边没少见过内侍,咱身上的气息……他熟。”
“这事儿我已把鱼饵丢了下去,接下来,就要看廖晨如何出招了。”
蒋庆之回到家中,得知廖氏来过了。
“说是和夫君有些误会,送了些礼物。”李恬在看一本游记,“廖氏看着有些勉强,随后就走了。夫君,是什么误会?”
“你别管这事儿。”蒋庆之摸摸她的小腹。“孩子今日可闹腾?”
“还好。”李恬笑道:“今日似乎动了动。”
蒋庆之陪着李恬说了一会儿话,晚些去了前院,把徐渭叫来。
“放话,就说……临清侯夫人无礼,把礼物丢出去!”
徐渭讶然,“临清侯……伯爷这是要和他翻脸?”
蒋庆之点头,隐晦的把廖晨涉及到先帝之死的关系说了。
徐渭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先帝之死不少人曾怀疑过,难道真是……”
蒋庆之冷笑,“那些人的胆子,超乎你想象的大。把礼物丢了。”
“有数。”
随即,伯府侧门打开。
仆役把一个箱子丢在外面,礼物散落一地,大声喊道:“临清侯夫人欺人太甚,这事儿……没完!”
是日,京师权贵圈,京师士林盛传:蒋庆之和临清侯夫人结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