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芸眨了眨眼,面前的人她分明识得,可不知为何,近来总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前世他陪她回国公府的次数实在不多,裴芸能记起来的,怕也不过三次。
一次新婚三日回门,一次是她兄长凯旋,再后来便是她母亲过世。
但这回,也无甚名目,裴芸心下纳罕,太子缘何会愿意陪她回去。
她垂了垂眼眸,沉默片刻,再看向太子,突然觉着这人在似也没什么不好,便端庄地一施礼,“多谢殿下。”
李长晔微一颔首,将裴芸扶上马车,自己也紧接着坐了上去。
裴芸正疑惑太子今日为何不骑马,但看他在车上坐稳,没一会儿就开始闭目养神,料想他昨夜并未睡好。
她愈发不明白了,如此疲累还要陪她回去,太子究竟有何打算。
纵然想了一路,裴芸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直到马车停下,外头响起常禄的一声“殿下,娘娘,国公府到了”。
太子睁开眼,先行下了车,又伸手将她扶下来,裴芸把手搭在太子掌心,余光却落在前头。
相较于她上次回来,此番倒是热闹。
除却她母亲周氏及妹妹裴薇,二婶王氏和堂妹裴芊竟都来迎她。
王氏欲让女儿入东宫,对她讨好,今日来迎也不算太意外,不过王氏似乎没想到太子也会来。
诧异之外,眸中难掩狂喜。
太子的突然出现,令裴家几人皆面露惊慌,震惊过后,周氏忙携众人上前同太子施礼。
“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都起来吧。”
太子行至周氏跟前,有礼道:“孤平素政务繁多,太子妃几次回府都不曾陪同,今日有闲,便随太子妃一道回来,决定得突然,也不曾提前告知,还望岳母大人莫怪。”
李长晔这副恭敬的模样令周氏顿感惶恐,这太子是她的女婿不错,可也是一国储君,她可万万担不起这话。
“殿下玩笑了,殿下愿意来,是国公府的荣幸。”周氏可不敢怠慢这贵客,“府内已备了茶水点心,外头寒,还请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移驾正厅。”
太子颔首,提步随周氏一道入府去,裴芸紧跟其后。
在正厅落座罢,不消一盏茶的工夫,裴老夫人便来了。
平素总嚷着身子抱恙的人此时由两个婢子扶着倒是健步如飞,她急匆匆入了厅,正欲施礼,就被太子半扶住了。
“老夫人免礼,听闻您身子不好,便不必讲究这些个虚礼了。”
太子示意裴老夫人在一侧落座,裴老夫人倒也没客气,可屁股才黏到椅子上,带着责备的锐利目光便向裴芸射了来。
“芸丫头,你怎这般疏忽,既得太子要来,缘何不提前派人来告,如此,若怠慢了太子殿下可如何是好!”
见她这祖母一开口就尽显身为家中长辈的威仪,裴芸忍不住在心下嗤笑一声,可她又何时有过做长辈的正经样子。
她朱唇微启,刚欲答话,就听那低沉的嗓音幽幽传来,“老夫人误会了,此事是孤一早临时起意,忘了知会太子妃,并非太子妃的过错。”
裴芸闻言深深看了太子一眼,虽他看起来神色如常,可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嗓音里怎好像带了些似有若无的冷意。
裴老夫人一时语塞,太子这般说,她又如何接话,她本就是想端一端身为太子妃祖母的架子,不曾想却是当众折了面儿。
周氏见她这婆母面露尴尬,唯恐她又要闹出什么事来,赶忙笑着转移话题,“说来母亲这一阵一直念叨着太子妃娘娘呢,道太子妃娘娘孝顺,先头三皇孙百晬宴,娘娘就赠了她祖母上好的鹿茸,那药材功效佳,母亲服下自觉身子都康健了不少。”
“是啊。”裴老夫人顺着这台阶道,“太子妃还是颇有孝心的。”
方才夸了一句,裴老夫人的话头就迅速随目光飘到了别处,“不只是太子妃,臣妇家中还有一个丫头,平素对臣妇这个祖母也是孝顺恭谨……”
她招来站在一旁的裴芊,拉着她的手笑意粲然地对着太子道:“这是臣妇次子之女,也是太子妃的二妹妹,臣妇这孙女,打小便贴心,为臣妇端茶送水自不在话下,臣妇病时,亦衣不解带侍奉左右,实是难得的好孩子……”
裴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那祖母极尽溢美之词地向太子介绍裴芊,只觉好笑又无趣地轻搓着手指。
太子若是有纳新人的念头,东宫早就不知有多少奉仪昭训、良媛良娣了。
太子心下有人,娶她是逼不得已,不然前世十三年,不至于一个侧妃也没有,何况就算他真想红袖添香,那人也绝不会是裴芊。
裴老夫人滔滔不绝地说着,王氏自是欣喜若狂,可却惹得周氏面色愈发难看,她忍了片刻,到底忍不住了,可还来不及开口,却被一道清脆的嗓音抢了先,“二姐姐是好,但祖母这般夸二姐姐,倒显得孙女格外不孝了……”
众人顿时循声看去,只见周氏身侧站着个天青交领袄子的小姑娘,十三四岁的模样,眉眼与裴芸有六七分像,可不似裴芸的沉静温雅,她一双杏眸格外灵动,整个人似迎春般鲜妍俏丽,朝气蓬勃。
裴芸细细打量着她这尚且只有十四岁的妹妹裴薇,心下如波涛翻滚,但面上却不敢展露一点。
她家嬿嬿还是这般样子,性子直率,看不得人欺负她这姐姐一点。
“祖母偏心,分明孙女也在您病时照顾过您的,您怎就只记得二姐姐一人的好了。”
被坏了事儿,裴老夫人笑意僵在脸上,心下气得不轻,可奈何裴薇偏偏用撒娇般的语气,听起来像极了小孩子的埋怨。
竟是斥责不了她一点。
毕竟她也不能跟个孩子计较。
一旁的王氏看着捣乱的裴薇,亦是恨得牙痒痒。
恰在此时,一直静静听着不曾出声的太子开了口,“老夫人教导有方,才使您膝下三个孙女,个个这般优秀懂事。”
太子轻飘飘的这句算是彻底堵死了裴老夫人的话,末了,她也只得强笑着道了句:“太子殿下过誉了。”
见她这祖母总算是消停下来,裴芸看了书砚一眼,书砚会意将手中物呈给裴老夫人。
“先头那鹿茸,祖母可用完了?”
“用完了。”裴老夫人满脸笑意,“你二婶关切我的身子,时时催着我用,还是她亲自煎煮伺候我服下的,很有效果。”
裴芸看向王氏,“辛苦二婶了,我母亲身子不好,平素难以服侍祖母左右,往后还要多仰仗二婶和芊儿了。”
王氏登时惶恐地站起身,“都是自家人,娘娘说的哪里话。”
裴芸继续道:“今日归家来,孙女又带了些药材给祖母您,这些鹿茸,比先头孙女孝敬祖母的,品质更佳,悉数是太子殿下赐下的。”
“多谢殿下。”裴老夫人忙欲向太子施礼,教太子给止了。
裴芸又将剩下的礼物一一分给了厅中的裴家众人。
打太子入了镇国公府,周氏便派人去寻在公廨的裴二老爷裴嗣原,及不知在哪处游荡的二房公子裴弛安。
镇国公不在,她们一帮子女眷总是不便招待太子,午膳前夕,裴嗣原和裴弛安方才一前一后赶回来。
裴弛安衣衫凌乱,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令王氏当即沉下脸,狠狠剜了他一眼,命他先回去收拾齐整再来招待贵客。
午膳罢,裴嗣原和裴弛安陪着太子在府中各处闲逛,裴芸则与母亲妹妹一道陪着裴老夫人回她的院落。
而裴芊则在午膳快结束时突然被府内奉茶的丫鬟泼湿了衣裙,由王氏陪着回去更衣了。
周氏扶着裴老夫人走在前面,而裴芸与妹妹裴薇远远跟在后边。
走了一小段,裴芸终是忍不住回首,“上来些。”
身后人闻言默默加快步子,但还是与裴芸保持了两步的距离。
裴芸无奈扯了扯唇角,“耷拉着头做什么,怎的,还怕我训你不成。”
她拉住裴薇的手,便见她那妹妹诧异地抬起头,用那双水汪汪的,小鹿般灵动的杏眸盯着她瞧。
看着这张脸,一瞬间,前世,她家小妹死在她怀里的场景在裴芸脑中一闪而过,那时的她骨瘦如柴,满眼的忧郁疲惫,她靠着她,气若游丝。
她说,阿姐,我很想父亲,母亲,很想兄长……
裴芸心口一阵刺痛。
她其实很想问问她的嬿嬿,是不是很怨她。
毕竟她变成那样,就是她这个姐姐一手造成的。
“阿姐。”裴薇小心翼翼唤了一声,也不知她许久未见的姐姐怎的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瞧,“阿姐不骂我吗?毕竟我方才冒冒失失,口无遮拦的……”
裴芸笑了:“你帮了我,我缘何要骂你。”
前世此时,裴薇已然与她略有疏离,因她这个姐姐严肃刻薄,处处觉她不成个样子,不许她去郊外跑马,不许她去打马球,甚至遣了宫里的嬷嬷去教她规矩,欲令她像京中那些贵女们一样举止端庄淑雅。
故而她才这般担忧,害怕她有所责备。
裴薇早便听母亲说,阿姐有些不一样了,此时见着姐姐同她说话时温柔的眉眼,哪还记得从前那些阿姐肃色斥她没有规矩的不愉快,一下挺直了背脊,笑意粲然。
“谁教祖母说那些话的,她惯来偏心二叔他们一家,不把我们当一家人,哪有亲祖母上赶着将孙女送给另一个孙女婿做妾的,当真荒唐……”
裴芸见她一肚子怨气,碎碎念个不停,轻轻去捂她的嘴,往前头瞟了一眼,“低声些,仔细教祖母听见了。”
“那我也是不在怕的!”裴薇梗着脖子,“先头祖母欺负母亲,我便没忍住。母亲事事顺从祖母,祖母偏是个不明事理的,教二婶撺掇两句,就来折腾母亲……”
裴薇说着,声儿逐渐低下去,带着几分哽咽。
裴芸收了笑,抬手揉了揉裴薇的脑袋,“阿姐知你和母亲的委屈,没事,阿姐很快便会替你们出气的……”
“出气?”裴薇不解地眨了眨眼。
裴芸笑了笑,未作解释,只道了句“走吧”。
望着姐姐格外坚毅的眼神,裴薇虽满腹疑惑,但到底没再追问,及至裴老夫人院落,几人方才坐下,就见一婢子慌慌张张跑进来。
正是裴芸自宫里带出来的人。
“娘娘,出事了!”
裴芸放下茶盏,微一蹙眉,“何事如此惊慌?”
那婢女跪倒在裴芸跟前,禀道:“书砚姐姐适才照您的吩咐去给大皇孙买糕食,刚巧在后门遇到个抱着包袱偷偷摸摸出府的下人,书砚姐姐觉得奇怪,便命人拦住他,好生搜查了一番,谁知……谁知那里头居然是您刚送给老夫人的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