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天色蒙蒙未亮,正值黑市闭市。虽是冰雪天,仍旧有很多商客络绎往来,热闹的紧。
谢安到了不远处的马厩旁边,牵了匹青鬃马,翻身而上。
驾!
随着一声大喝,青鬃马飞快的窜了出去,在冰天雪地里疾驰。
掠过一排排的人群,冲出峡谷,直奔水灯镇而去。
不少路上的商客受到惊吓,纷纷侧目,露出不悦的神情。
“谁啊?这么没大没小的,惊到我拉货的毛驴了啊啊。”
“这里能骑马的?到处都是人啊……”
“嘘!你们少说两句,这位是黑市的二执事。”
“哦,那没事了。我让我家毛驴靠边……”
“……”
驾!驾!!
谢安听见了商客们的议论,却也顾不得了,反而不断的催动青鬃马加速。
倒不是谢安有意显摆地位什么的,而是他过去几天去堂口别院练刀的时候,明显感觉到韦典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前天练刀的时候,韦典只来院子里指点了谢安一次,就回房间睡觉了。临走的时候发出来的声音都是沙哑的。
昨天,韦典更是没出过卧室,只是隔着门窗和谢安说了几句有气无力的话。说是若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谢安练成重山刀,就无憾了。
谢安担心赶不及啊。
最初的时候,韦典对自己施恩,的确是一场交易,看重谢安背后的唐家堡。但自从韦典把精劲丸给谢安的时候,味道就变了。
已经不再是交易了。
而是韦典真真的希望谢安能够练成重山刀。
尸毒丸无解,谢安目前没办法。
但是,谢安想在韦典临终前,看一眼……自己练成的重山刀。
顺便,谢安要对他说一声谢谢。
迎着初晨刺骨的寒风,顶着飘落的鹅毛大雪,谢安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堂口。
翻身下马,直奔韦典的别院而去。
咚咚咚。
谢安大力扣门。
没有回应。
若在往常,别院的门并不会关,甚至连客厅的门都不关的。可见韦典每天都期待自己来这里练刀。
此刻……
谢安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香主,属下谢安求见。”
谢安报出了姓名。
仍旧没有回应。
就这时候,一个拿着扫帚路过的子弟说了句,“韦典香主,一早就和林云出门了。说是要去血岭转转。”
落叶归根?
这么快……
谢安二话不说,转身冲出堂口,翻身上马。
驾!
谢安再次骑马,在风雪地里狂奔。一路赶回黑市,直接敲开了张林的院门。
“张兄,可见到韦香主来过这里?”
张林穿着制服,提着刀,正在井口打水洗脸,约莫是刚刚结束巡视,眸子里露出疲惫,“没见到啊。你问问梁志。他肯定知道。”
谢安又找到梁志,“梁志,可见到韦香主来过黑市?”
梁志道:“见到了,一大早林大执事就陪着香主来了,不过他们很低调,直接去了北边的血岭山头。”
驾!
谢安策马,直奔北山头而去。
风雪,更大了。
纷纷扬扬飘落,覆盖了群山,整个天地都白蒙蒙的一片。
即便是谢安是个武者,也感觉到干燥冰冷的寒风吹在脸上,刮的略微生疼。他此刻却顾不得这些,越过黑市后,顺着山道上厚重的积雪,直奔山头。
终于,在山头的边缘,靠近悬崖的地方停了下来。
那儿有一座孤坟,孤坟旁边有一棵十几米高的松树,此刻松树被飞雪覆盖,赫然成了一把巨大的伞。为这座孤坟遮挡着风雪,抵抗着寒气。
孤坟的位置很好,前面无遮挡,可以看见远处覆盖在冰雪中的繁华水灯镇。
而韦典此刻跪在孤坟前一动不动,林云就站在韦典旁边,手里拿着把油纸伞,为韦典遮挡风雪。
伞上积了一层很厚的白雪,可见他们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
谢安翻身下马,匆匆走到两人身后,拱手道:“香主,林执事。来黑市怎么也不说一声啊,这里风雪大。香主你身子骨不好,到我院子里去暖和暖和。”
韦典没回答。
林云也木讷的站着,淡淡道:“暖和就不必了。这孤坟里葬的是韦大哥的亲弟弟,韦宝儿。香主念旧,今日是阿宝的忌日,便过来看看阿宝。”
谢安看了眼那孤坟,又看着山下的黑市。
幡然醒悟……
难怪韦典这么看中血岭黑市,难怪林云非要去登台考校……或许不单单因为黑市是他们的心血,还因为……阿宝。
林云仿佛知道了谢安的疑惑,继续道:“当初韦大哥带着我和阿宝,应了门主的要求,在这里开办黑市。当时阻力很多,大阴山的匪徒屡屡侵扰,还有后来的巨鲸帮也来搅合。还触犯到了各大集市的利益。争斗不断。匪徒趁我和韦大哥不在的时候,带着马队来劫掠黑市,阿宝年轻气盛,不肯服软,被人活活打死了……
韦大哥为此内疚不已,便铁了心要把黑市做起来。每年阿宝的忌日,都会来这里看望阿宝。
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对香主说吧。”
果然……
谢安缓过神来,想着告诉韦典自己练成了重伤刀,许能让韦典宽慰一些,便拱手道:“香主……我已经练成了重山刀。”
然而,韦典却没有回应,仍旧跪在地上。
寒风夹着飞雪,吹起韦典斗笠下方凝结成了硬块的垂布,隐约可见斗笠下那拂动的白发。
谢安顿时生出不好的感觉,莫不是……
五感过人的谢安,分明感觉此刻的韦典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他大呼:“香主!”
“吼什么啊,我听得见。”
谢安松了口大气,提着大阔刀,踩着厚重的积雪走到韦典前方,偷偷的瞅了眼一动不动的韦典。
“别瞅了,我还没那么快死。你把重山刀演练给我看就是了。”
谢安笑了,“好。”
双腿站直,含胸拔背。
飞雪簌簌而下,满地银白,却遮不住谢安那双明亮的眸子。
哐啷!
拔刀出鞘。
进步前刺!
扭腰横斩!
猛然竖斩!
刀锋距离地面积雪寸许时骤然停下,风已逝,刀已停,怎么看都像是这一刀已经结束了。
忽然,谢安手中捏着的刀柄,猛地往下一压。
寸距放势。
轰!
平地起惊雷!
刀势如决堤洪流一般爆发,轰然破开积雪,在地上切出丈余长的沟壑,掀起漫天的积雪,纷纷扬扬的落下。
落在谢安头上,落在韦典的斗笠上,也落在了林云脸上。
林云沉静的眼眸逐渐变亮,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一个月,练成了虎狼门至高武学重山刀……
“好好好,哈哈哈……方白羽,你当初坑我中了尸毒丸,却想不到我血岭一脉的一个执事便做到了你不半辈子都没做到的事情。哈哈哈……”
跪于雪地的韦典慢慢发出大笑声,然后缓缓起身走到谢安跟前,伸手拍着谢安的肩膀,“好啊。老当益壮,唐家堡的人个个都大器晚成。如此,我韦典此生,再无遗憾了。”
随即,韦典收回手,瞥了眼谢安的马儿,“可否把这匹青鬃马送给我?”
谢安有点不明觉厉。
堂堂香主,并不缺马儿。
“当然。”
韦典颤颤巍巍的走到青鬃马旁边,轻抚着马脸,“真是一匹好马,还很年轻呢。足够陪我走完余生了。”
谢安隐约感觉到了什么,“香主,你这是……”
韦典在马镫上一踩,借力翻身上马,看着前方白茫茫的万里山河,“我半生都待在青乌县,被束缚在这黑市之地,其实让我很烦躁的,我也想出去看看外面的天地。可惜羁绊缠身,我又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一直说服不了自己离开。”
“现在好了,我命不久矣,全身都是脓疱溃烂,我都接受不了自己这个丑陋的样子。该做的也都做了,终于放下心结,可以去看看外面的广袤山河。便是死,我也愿死在外面,总好过丑陋的死在熟人面前啊。”
他扬起缰绳,狠狠在马背上一拍,青鬃马儿便冲了出去,在冰天雪地里疾驰狂奔。
“林云,保重。”
“谢安,我许你重山刀,你赠我青鬃马,纵马踏歌向自由,便互不相欠了。哈哈哈!驾!”
暴风雪还在肆虐,试图想要阻拦青鬃马的脚步。奈何那马儿却一次次倔强的冲破风雪阻拦,往前狂奔,留下铿锵有力的马蹄声,留下那一人一马在雪山上飞奔向前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成了一个黑点,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啪嗒。
一直忍着情绪的林云,此刻终于绷不住了,轰然跪在地上,向着远方叩首,“韦大哥!”
谢安看着远处白茫茫的天地,仿佛看见了一个绝望和希望并存的人,一朵正在自由绽放的寒梅。
渐渐地,谢安的眼眶也罕见的变得滚烫湿润,拱手长揖:“江湖路远,韦大哥,一路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