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霞护云霄宫,救世金仙坐此中。玉帛日能来万国,云雷时复散千峰。①
云霄、琼霄、碧霄三位仙子,在千百年前的封神之战中,因为与殷商阵营的赵公明有同门之谊,故被卷入这场大战,战败后魂魄不散,上得封神台来,姐妹三人得封“感应随世仙姑正神”。②
后来,感应随世三仙姑去往人间寻回法宝,又广布恩泽,建起道场,一心闭门修炼,不问从前是非。而云霄身为三姐妹中最年长稳重、法力最高强者,在人间的香火也最是旺盛,关中咸阳邰城金仙观正是云霄道场所在,其化身与金蛟剪化身一同被供奉观中。③
金仙观向来游人不绝,香火鼎盛,每日都能看到大老远从外地赶来求签拜佛的香客,连带着周围的香火纸钱、点心铺子和茶水摊的生意,都一并红火起来了。就算不在逢年过节的特殊日子里,也能赚到不少钱。
此等盛况,直接导致了哪怕是金仙观附近最普通的小孩子,都会拎着篮子兜售东西贴补家用,甚至对游人的衣着气场也有一定的鉴别能力:
遇见衣着光鲜的有钱人,就要多说升官发财、心想事成的大好话,再顺手卖点风车泥人小点心之类的玩意儿给他们。为着这份野趣,这些不缺钱的老爷太太、公子小姐们也会兴致勃勃掏钱买下。
要是遇见衣着简朴的普通人,就要多说些实诚有用的吉祥话了,比如说粮食增产、家庭和睦、喜得贵子延续香火之类的。且东西也不必卖了,这种人多半都是准备好了钱专门来求签求符的,不过要是天气实在太热或者太冷,倒是可以卖一碗冷淘或者热水,只要不是太穷苦的人,就都买得起这一碗水。
然而今天,在金仙观门口拎着篮子卖东西的小女孩,终于遇上了她人生中最难的一道题:
这个美人姐姐……她是有钱的肥羊呢,还是跟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呢?
一念至此,小女孩隐晦地看了一下四周,发现盯上这位气质超然、容貌姝丽的年轻女郎的,可不止自己一人。但大家都在持续观望,显然这人身上的矛盾处也太明显了:
如果她是有钱人家的女郎,那么她的周身衣饰就不该如此简洁,她的家里人更不会让她一个人出来,周围少说也得有十个八个护院跟着。
可如果仅仅因为这么个原因就把她当成普通人家的女郎,敢问天底下哪里还能找得到这种光泽粼粼、如水如波的衣料,哪怕是玄色也半点不显闷热?这分明是大户人家才能穿得起的好衣裳!
这帮小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后,还是最先发现秦姝的那个小女孩,鼓足勇气上前去,拉了拉秦姝的袖子,对她展开一个招牌式的甜甜笑容,问道:
“姐姐,买个糖葫芦吃吗?很便宜的,一支只要五文钱。”
秦姝一怔,这才发现身边多了个还不到她腰高的小孩子,正挤出一脸笑来,巴巴地举着手里的柳条篮子给她看。
秦姝上辈子遇到这种事的时候,虽然她不爱吃零食,但也会随手买点小玩意儿之类的,分给身边正好在一同逛街的友人或者一起下乡干活的同僚。
结果来到这个世界后,她当天一直都在处理三十三重天的内部事宜;后来更是跳了灌愁海强行下界,身上别说五文钱了,当真是“兜比脸都干净”;就连这些天骑着一路狂奔到金仙观的这头快被活生生跑死了的马,也是从孙守义在的那个村庄里随手顺来的。
秦姝:事急从权,事急从权,互相体谅一下。你看,我这边刚刚放跑了你们一位乡亲的老婆,为了让他心理平衡一点,我就再放跑另一位乡亲的马,这样世界上就多了两个伤心的人,正好可以互相安慰平衡心情哦。
两位当事人得亏不知道秦姝这套歪门邪说,要是知道了的话肯定会觉得,虽然听起来有点道理,但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不对吧,正常来说不该是你弄丢了别人家的什么东西,就要原样补偿回去的吗?你用痛苦来转移痛苦,何尝不是双倍的痛苦!
秦姝:啊不,我很开心。耶耶耶耶。
总之根据秦姝观察,本朝风气还算开放,没有“女子出街必须戴面纱帷帽”之类的死规矩,当街吃东西更不算什么大事。
于是她很豪爽地往衣袖里一掏,刚打算买点糖葫芦,好让这些小孩子能带钱回家去补贴家用,整个人就都僵住了:
大事不好,兜里没钱。
——果然鲁迅先生有句老话说的好,出门公干不能失去资金支持,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但秦姝控制表情的水准早就磨炼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她往周围匆匆扫了一眼,便瞅准了一家当铺,随即半蹲下来,平视着跟她说话的小女孩的眼睛,耐心道:
“我今天出来得太急了,没带钱。你要是能等等我的话,我一盏茶后就过来买你的糖葫芦,好么?”
小女孩怔了怔,随即整张软乎乎的小脸便飞快地红了起来,结结巴巴地应声道:“好……好的。”
她久久凝视着秦姝离开的背影,心想,真奇怪啊。这么一看,她明明是个落魄到连买一支五文钱的糖葫芦,都要先当东西才买得起的,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
而且她周身的气质也冷得很,就像那三月尚未消融的薄雪一样,连当铺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伙计,在看见她这样的神仙人物迈进店门的时候,也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上去迎接。
可为什么在她和我说话的时候,我会感受到久违的平静与温和呢?
你看,她在和我这样穷穷的小孩子说话的时候,都半点顾不上自己的漂亮衣服被灰尘弄脏了,就这么蹲了下来,像是和大人说话一样认真地看着我,耐心地听我说话……这样可真好啊。
拥有丰富妇女儿童救助工作经验的秦姝,完全不知道自己从现代社会带来的、儿童心理学成果之一的“尊重”,给刚刚那个鼓起勇气和她说话的小女孩带来了多大的冲击。
她现在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件事,换钱。
眼下正是阳春三月,花红柳绿,莺飞草长。秦姝在门口顺手折了枝开得正好的桃花,便摇落一肩的花瓣,点点娇粉缀在玄衣上,真个是“桃花灼灼有光辉,无数成蹊点更飞”。
她踏进当铺时,店里迎客的伙计先是被她容貌所惑,愣了好久,随后在同僚的胳膊肘攻击的提示下,才想起来打量打量她的手和衣服。
好一番打量过后,这人才对她露出个殷勤备至的笑容,显然是把她当成是家道中落,外出求神拜佛却囊中羞涩,出不起香火钱,来这里周转周转的香客了:
“女郎怎么称呼?哎呀,我看女郎浑身上下都素得很,不知道女郎要当什么,是名家字画,还是首饰珍玩?我们这有死当和活当两种……”
这伙计一边絮絮解说,一边偷觑着秦姝的侧脸,想要和她多说几句话;然而秦姝却没工夫跟他多废话,直接拔下发间墨玉簪拍在柜台上,同时将那枝刚刚折下来的桃花插入发间,一支全新的绿色天然无公害的桃花簪便出炉了:
“当这个,死当。另外介绍一下你们这里最大的马市在哪里。”
伙计一愣,看见这墨玉簪的成色后,更是乐得合不上嘴了,完全把秦姝当成了“对市场一无所知又急需用钱因此可以随便糊弄的冤大头”。
他一边殷勤地为秦姝介绍马市位置,称碎银,写当票,一边按照业内对待冤大头的惯例,偷偷给这支墨玉簪压了压价。
秦姝随意一瞥,便看见了当票上的价格与她一路行来时,打听到的关中物价并不相符。她倒也不打岔,耐心听了半晌,这才在伙计马上就要写完当票的时候,轻飘飘提了一嘴:
“你觉得这个价格合适,那就成交——”
她一边说,一边侧了侧头,就好像被头上的盛开的桃花扰得不耐烦了似的。这轻轻一侧头,和一束乌墨也似的长发一同落在当铺柜台上的,还有一朵开得烂漫的桃花。
秦姝垂眸拈起桃花,掂了掂,随即看似漫不经心地一抛,随即这朵本不该有半点杀伤力的桃花,直接击中了伙计的笔杆,将好一枝狼毫笔震得墨汁四溅,当场脱手!
被打飞了笔的伙计一开始还没反应过刚刚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手上一震一麻,本来还被握在手心的笔就不翼而飞了,只有一朵桃花从半空中悠悠坠落,带着轻微的一声“啪嗒”,落入砚台中的一汪浓墨里。
直到此时,秦姝才慢悠悠地补上了后半句话:
“——但若是我和他人合计过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定是不依的。”
这一手功夫震得满室皆静,半晌后,当铺掌柜这才从后面揭帘而出,对秦姝连连作揖,赔笑道:“飞花摘叶……好俊功夫!快,快给贵客上茶,重新开当票……真是要死了你们这些狗奴才,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说来也巧,这位当铺掌柜的眉间,有个不大不小的圆圆的红印子,还有几点墨迹,竟十分像是被一支笔给迎头打了个正着似的。
半晌后,秦姝带着满满一包碎银铜钱走出当铺门,给乖乖等在原地的小女孩数了五文钱:“来一支糖葫芦。”
小女孩喜不自胜地接过铜钱,随即从篮子里跳了根最大最红糖浆最多的,裹上糯米纸后踮起脚递给秦姝。
她这套动作做得相当熟练,想来在这里不知道卖了多久的零嘴了,可秦姝分明看见,她在将糖葫芦递给自己的时候,目光一直跟随着这串红艳艳的小东西,分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垂涎和渴望在眼底藏着。
秦姝想了想,又把这串糖葫芦塞回小女孩手中,道:“我不爱吃甜,给你吧,好孩子。”
小女孩得了这意外之喜后,高兴得险些跳起来——要不是她的胳膊里还挎着个篮子就真原地一蹦三尺高了——可她盯着这串糖葫芦看了好久,一口没动,将它又裹了一层糯米纸,塞回了篮子底部,对秦姝感激地笑了笑:
“谢谢漂亮姐姐,你真好,但我现在不能吃,得等今天收了摊儿,带回去和我爹娘一起吃。到时候我一定跟他们说,今天遇见了慈善心肠的仙女!”
秦姝含笑颔首,揉了揉她的双丫髻后,便不再多留,与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样,径直朝金仙观内部走去,上三炷香一表诚心。
当铺里的伙计们见这位玄衣美人出门去,原有心再多搭讪几句,可在那双清凌凌的眼波一扫过后,便什么都记不得了,只痴痴凝视着她发间那枝灼灼桃花,心想,真是神仙一样的潇洒人物啊。
然而人类和神灵的悲欢真不相通。
正在当铺的伙计们感叹秦姝的美貌、憧憬她的身手的时候,在收获一根天降糖葫芦的小女孩在心底感激“这可真是个好心的美人姐姐”的时候,站在金仙观正中央的秦姝,也在心底用同样真挚的语气赞美被摆在金仙观大殿正中的金蛟剪化身:
这个位置摆得很端正啊。到时候从房梁上揭一块瓦就能下扣子把剪刀吊起来揣怀里带走了,不错不错,这位朋友很识相!
金蛟剪化身:胡说什么呢,我摆放在房间正中央是为了吸收日月精华,你不要过来啊啊啊啊啊啊——我不干了,还是拉倒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