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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马融的传承者

    马融就这么笑着,笑了好一会儿,仿佛因为这美丽的春色而高兴,又恢复了一些精神。

    他让袁树转过身子,面对着身后的卢植和众多弟子门生,进行了自己一生最后一次的演说。

    “为师一生授徒数以万计,得意者,寥寥无几,无非郑生、卢生,以及,袁生,而其中最得为师心者,乃是袁生,袁生虽年幼,却有圣贤之资,惊才绝艳,为师远不及之,是以袁生必能将为师之学说发扬光大。

    为师欲以袁生传承学问,为师死后,尔等若自觉学有所成,可出师离开,自行传播学问,不负为师教导,若自觉学问不足,可跟随袁生,袁生必可将为师一生心血传授尔等,不会藏私,若然如此,为师死而无憾……”

    虽然大家都隐隐有些预料,可是当马融真的这么说了的时候,还是足够让人震撼。

    作为一位学术大宗师,马融没有选择其他年长、学有所成的弟子,而是选择了年幼、只跟着他学习了一年多的小弟子传承学问、继承衣钵。

    这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

    但是袁树这个能耐,这个身份,还有他所做的事情……又让众人觉得马融这么做,倒也不是真的就老糊涂了。

    倒不如说,马融真的很勇敢,勇敢的选择了袁树。

    在他最后的时刻,他做了一件非常勇敢的事情。

    “术虽年幼,然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为师信任他,就如同诸君信任为师一样。”

    马融看了一眼袁树的侧脸,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术,他一定可以继承为师的学问,并将其发扬光大,到一个让后人为之惊叹的地步,届时,所有人都会明白为师今日的选择,是正确的。”

    说到这里,马融仿佛重新焕发了活力一样,面色变得红润起来,精神又变的昂扬起来。

    “昔年,为师因为胆怯,屈从于故大将军梁冀,在权柄钢刀之下卑躬屈膝,苟且偷生,为世人所耻笑,也让为师痛苦半生,时至今日,为师不想犯下过去一样的错误,为师再也不想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后悔。

    术,和为师不一样,他从来不需要卑躬屈膝于钢刀权势,他从来不会考虑苟且偷生之事,为师选择他,是为了告诉当初的为师自己,也是为了告诉诸君,向权贵卑躬屈膝,可以换回豪奢的生活。

    但代价就是,为世人所耻笑,痛苦半生不得伸张,心里就像是被挖走了一块肉一样,不停的流血,多难受,只有自己知道,所以,卑躬屈膝,从来都是错的!如术所言,致良知,知行合一,方为人间正道!”

    马融的话震得在场听到的人的脑子都是嗡嗡的,距离马融最近的袁树当然也是如此。

    他不曾料到马融居然会选择他来传承衣钵。

    不曾料到马融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最后一次为他背书,把自己的身后名和他的一生功过绑定起来。

    马融用自己的命促成了马氏家族与袁树的绑定,加上他自己的身后名一起,做了他一生最大胆的一次豪赌。

    袁树成功了,马融就是圣人的老师,过去的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

    袁树输了,马融就要被后人嘲笑到永远,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短短一年多的相处,为什么能让这个老人做出这样的决定。

    马融几乎是把自己的全部和马氏家族都托付给了袁树,他要押注袁树,与袁树一起进行一场豪赌。

    一场输不起的豪赌。

    要是输了,可就真的完蛋了啊。

    袁树很想这样告诉背上的老马。

    老马啊老马……

    你在到底是病糊涂了还是认真的?

    我自己都没有对自己那么相信,你却那么相信我?

    万一我翻车了,万一我不幸也走上了翻车的老路,那你和马氏怎么办?

    但是马融显然不在乎这些。

    他涨红了脸,声音渐渐高亢起来,将自己压在心底里几十年的话语全部倾吐而出,就像是在进行生命最后的宣泄一样,震惊了几乎所有人。

    不,不是像,这就是最后一次。

    马融将自己心中的痛苦宣泄完毕之后,几乎是耗尽了全部的力气,身子软软的瘫在了袁树的身上,下巴也重新搁在了袁树的肩膀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马融就那么去世了。

    在袁树的背上,他将自己的遗言公诸于众,将自己一切的痛苦、期待都公诸于众,然后,就那么直截了当的走完了自己八十八年的人生历程。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袁树的背上,闭上了眼睛。

    对于人均寿命不到三十的东汉帝国来说,他毫无疑问是个长寿的寿星,所以,他的丧礼一点都不哀伤,反而可以被称得上是喜丧。

    人们用最大的热情送了马融最后一程,按照他的遗言,薄葬了他,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值钱的陪葬品。

    马融去世之后,根据他的遗愿,马氏家族的主导权交给了他的侄子马日磾,马日磾成为马氏家族新的话事人。

    而马融在学术方面的衣钵,则全部传承给了他的小弟子,袁树。

    对此,马氏弟子门生群体内部有过一点小小的风波,一些和袁树关系不好的人表示难以接受,他们在马融丧礼结束之后便离开了茂陵县。

    这批人大约有五百多人。

    他们一方面接受不了袁树对他们的恶劣态度,一方面也对袁树主导的未来有些莫名的心虚,知晓自己难有出头之日,不如尽早离开。

    “大丈夫岂能与垂髫小儿为伍!”

    他们这样替自己强行挽尊。

    然并卵,很多人都知道这群离开的人到底是什么心思。

    无非是和袁树的关系处的不好,或者不认同不想学习袁树的学说,或者加入不了一心会,又或者被一心会赶了出来。

    比如马氏高足北海王骏,还有颍川郭启。

    这两家伙就当众宣称不与小儿为伍,顶着人们嘲讽的眼神,选择离开。

    绝大部分人都留下来了。

    因为袁树的能耐,袁树的志向,袁树的意志,袁树的背景,他们都看在眼里,大部分人对于袁树,是真心服气、信任的。

    所以愿意留下来的三千多人里还没有加入一心会的也开始陆陆续续申请加入一心会了。

    卢植没有选择离开,而是选择留下来和袁树一起继续发展打理一心会。

    他相信袁树的为人,对他的未来怀有充分的期待,相信致良知之学在未来能够给大汉带来的变化。

    所以作为马氏弟子当中长期的第一人,他带头表示愿意接受老师临终前的安排,愿意承认袁树对马融学问的传承。

    虽然不至于和其他没有学成的门生弟子那样直接拜师,但是他被袁树引为助教,成为致良知学派的重要核心人物。

    而袁树也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他要为马融服丧三年,以报答马融的恩重如山。

    做出这个决定之前,袁树写信给了袁逢,希望可以得到袁逢的谅解。

    袁逢得知马融居然把学术衣钵传承给了袁树,大惊之余,也怀着难以遏制的喜悦,允许了袁树的行为。

    在他看来,儿子本就才十二岁,就算服丧三年,满打满算也就十五岁,依然很是年轻。

    倒不如说这三年可以很好的让他磨练心境、增进学问,三年之后,稍稍成长的袁树一定会展现出不一样的风采。

    而且更重要的是,虽然古文经学没有今文经学这般如此明确的传承体系和官方地位,但是马融将自己的学术地位传承给了袁树,意味着袁树从此时此刻开始,就已经具备了另立门户的资格。

    他甚至可以脱离袁氏家族,以自己的名义立足于关中之地,以自己的名义收徒教学、单独行走在大汉的学术领域之中,展现自己的风采。

    他可以和当年的袁良一样,掌握自己的学问,然后脱离汝南袁氏,另外在关中某地建立属于他自己的袁氏家族。

    如果他愿意,袁逢双手双脚赞成,并且会竭尽全力为他筹措人力物力,助他在关中成功立足,就此成为袁氏一支的开山始祖。

    这一点,整个袁氏家族已经好久没有人做到了。

    要不是因为有《孟氏易》的经典传承权力,袁氏家族甚至不会被承认为一个学术家族。

    而现在,袁树的出现,为家族补齐了这块短板。

    比起传承后代,开支散叶也是一个传统家族的愿望之一,与传承延续几乎是同等重要的。

    汝南袁氏传了六代人,终于又一次出现了一个具备开支散叶资格和能力的族人了。

    而那个人,就是他的亲生儿子!

    袁逢狂喜之余,暗暗下定了决心,要为袁树和袁氏的未来做点事情。

    于是,袁树将在茂陵县为马融服丧三年的事情,就成了定局。

    而他的这一举措也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称赞,他们纷纷称赞袁树知恩图报,品德高尚,是个合格的士人、继承者。

    也正是因为袁树的这个决定,让大部分人的心都定了下来。

    因为这就代表袁树在未来三年内都不会离开茂陵县。

    本来还有人觉得袁树会把马融的传承带回汝南,但是袁树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就地停留三年,这就确保了未来三年内马氏学术团体的基本稳定。

    那么三年之后,马氏学术团体顺利过渡到袁树旗下,全体学子以个人名义加入一心会,成为袁树的学术团体,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到时候,袁树想要怎么做,那就是袁树自己的意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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