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向阳端着海大碗,舍不得放下,转头往嘴里垫了瓣儿蒜,先把打卤面秃噜个精光,随后拿起桌上的盒子炮,往后腰眼儿里一别,咕咚咕咚,灌下几口大凉水,打俩饱嗝儿,这才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其间,掌柜大挑儿也换了身长衫,急忙赶来屋里作陪。
四人围着小方桌,相继落座。
江连横坐在孙向阳对面,敲出一支烟,抬手朝他扔了过去。
“呀嗬——”
孙向阳没留神,烟掉在桌面上,倒也不介意,立马捡起来,搁嘴里叼着,笑呵呵地说:“多谢江老板了!”
说罢,划着火柴,欠身给彼此点火儿,最后甩了甩手,一边擦着满头油汗,一边抱怨着老天爷作妖。
“这天真是没法待,快赶上下火了!”
江连横点点头,笑着问:“兄弟,今儿咋想着进城了?”
孙向阳深吸一口烟,却道:“前不久,大当家的在隔壁县城绑了个秧子,现在风头过了,派我来这换点东西。没想到,正好在路上碰见了老赵,唠了几句,就把我给拽这来了。”
“你还挺受重用啊!”
“嗐,关键是那帮小崽子真不拿事儿呀,玩儿心太大,让他们进城,且回不去呢!”
“绺子局红?”
“凑合维持,就那么回事儿呗!”
江连横拄着桌面儿,低声问:“你们现在搁哪安根呢?”
孙向阳摆了摆手,满面愁容道:“江老板,我可不是故意瞒你,最近弟兄们转山跑,不压地面儿了。”
“哦?”江连横略感意外,旋即郑重其事地问,“最近绥芬河一带,听说有几个山头造反,这里面没你们家的事儿吧?”
“这咋可能呀!那帮人纯是他妈的疯子,还想造张大帅的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孙向阳立马否认,紧接着便开始沉声抱怨起来。
“他们造反,整得其他山头都跟着吃瓜落,就因为这档子事儿,现在那片儿的其他山头,都得被迫挪窝,你说缺不缺德!”
匪帮虽是一群乌合之众,但只要是有名有号的山头儿,能多年屹立不倒,其大当家的,总归是有几分见识。
当年宗社党叛乱,背后好歹还有小东洋支持。
如今绥芬河山林游击队叫反,背后除了口头声援的吴秀才,再无其他势力,哪有什么前途可言。
他们这一闹,等老张抽开功夫、腾出手来,必定要对吉省的匪患,展开一番严厉清剿。
“江老板,你说说,闷声发财不好么,非得他妈的闹事儿!”
孙向阳骂骂咧咧地踩灭了烟头儿,咬牙切齿道:“现在他们那帮人,纯粹就是线上的公敌,别说官府想剿匪,就是其他几个山头的大当家,也都憋着劲儿要干他们呢!”
江连横点了点头,这类人的确可恨。
可若想逆天改命,又岂能不担任何风险?
沉吟片刻,江连横又问:“除了绥芬河的山林游击队,还有哪些山头入了伙儿?”
孙向阳眼里流出不屑,冷哼却道:“净是些臭鱼烂虾,半开眼的,狗屁不懂!大当家的讲话,但凡拿正眼看他们,都他妈觉得自己掉价,也不知道怎么让人忽悠的,估摸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话到此处,他忽然半开玩笑地问:“怎么,我刚才听说,江老板保的货让人给劫了?”
“嗐,让兄弟看笑话了。”
“过了过了,这有什么的,皇帝老子还有后院儿起火的时候呢,听说张大帅在关内,不也吃了败仗么——正常,都正常!”
江连横呵呵一笑,顺势便问:“刚才听国砚说,兄弟手上好像有点消息,看在咱这交情的份儿上,你点我一步。”
“别别别,江老板太客气了。”孙向阳连连摆手道,“我这消息也不保准,只能算是猜测。”
“没事儿,你只管说。”
先前,赵国砚已经把丢货的事儿,跟孙向阳简略说了一遍。
如今补充几处细节,孙向阳听后,似乎更加笃定了自己原先的猜测。
“要是老爷岭丢的货,那就八成没有内鬼的事儿了。”
“这话怎么讲?”江连横问。
“那个沈老爷,可不是一般人。”孙向阳说,“江老板,你别看他是个地主,据我所知,这老小子年轻那会儿,也算是个半开眼,老爷岭有个联庄会,他就是那的会长。”
话又说回来,到底什么叫联庄会?
老话常言道:皇权不下县,县下唯宗族。
这话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也不是姑妄之言。
自古以来,县下便多半由当地士绅联合自治,就算是县太爷来了,也得礼让三分。
南国宗族势大,百年望族,屡见不鲜,老族长的权势,恐怕还要盖过县太爷一头。
可关外开禁,不过几十年光景,虽然也有宗族势力,但多半不成气候。
到了白山黑水,往上捯两辈儿,不是灾民,就是军户,十之八九都是如此,哪有万八千人的大宗族?
偏偏东三省匪患猖獗,官府剿匪不力,乡野间的村庄,便合纵连横,筹备武装力量,以求自保,官府也纷纷默许。
联庄会又跟保险队不同。
保险队只管拿钱办事儿,时不时还要勾结胡匪,吃两头儿。
但联庄会的人马,守的是自家田产地契,碰见匪帮砸窑,必定死守,谁的面子也不给。
“那片地界儿,可是块难啃的骨头。”孙向阳说,“尤其他们那个武装队长,人挺猛,其他山头多半都不去那找麻烦。”
这也不算怂。
胡匪砸窑,也得讲究收益,现成的肉都吃不过来,何必去找骨头硌牙。
江连横点点头,沉吟道:“听他们的说法,这货是快到火车站的时候被劫的,最近谁在那边做生意?”
“我倒是知道个人。”孙向阳瞄着房梁,低声念叨,“这人叫‘老莽’,大概大半年以前,才起的局,正是立威风的时候。”
江连横一听,忽然笑了起来,却说:“嗯,行,拿我立威,也挺有眼力见。”
这话也不算是讽刺。
想要立威,总得找个大蔓儿碰一碰,否则就是仗势欺人,将来“典鞭”大会,众胡匪论资排辈,还是得老老实实坐在末位。
不料话音刚落,孙向阳竟也跟着笑了起来。
“江老板,别说你了,他之前还打算跟咱大当家的碰一碰呢!”
“呵呵,李正可不会惯他毛病。”
“那是当然。”
孙向阳随即说起一段往事,倒也不算太过久远,无非是去年冬天的事儿。
彼时,吉高官白山一带的匪帮,召开“典鞭”大会,各个山头的大当家都去了省府,准备划清地面儿。
老莽立柜不久,不知托了谁的关系,竟也腆着脸来了。
几年以来,“阎王李”的山头,早已是长白山的一股巨匪,搁线上有头有脸,不说是其中翘楚,也是数得着的匪帮。
老莽惦记着“响蔓儿”,显然已经有点魔怔了,当场便在众人面前,跟李正勾肩搭背,笑嘻嘻地说:
‘兄弟,你这地面儿划得太大了,要真这么干,老哥我就没饭吃了,你多少也得给我匀点儿,往后有了收成,我劈你一半儿,咱就当是交个朋友!’
孙向阳说到此处,就连赵国砚都跟着一愣。
江连横朗声大笑,接着问:“然后呢?”
“哪还有什么然后啊!”孙向阳笑道,“大当家的立马翻脸,当着所有‘横把儿’的面,甩手就扇了他一嘴巴子,还说:‘你跪下叫我一声爹,我匀你两亩地!’”
言毕,屋内立时充满了欢快的气息。
“没打起来?”赵国砚问。
孙向阳笑着摆了摆手,说:“让人给拦住了。”
江连横可以理解,毕竟是“典鞭”大会,各山头的大当家齐聚一堂,倘若事情闹大,保不齐就让官府一锅端了。
“不过——”
孙向阳接着说:“‘典鞭’以后,大当家的回去就把弟兄们叫上,跟老莽响了,可惜最后到底让这小子给跑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江连横便也明白了,这老莽为什么会加入叛军,又为什么会劫他担保的货。
理由很简单。
老莽在“典鞭”大会上,被李正当众抽了一嘴巴,颜面尽失。
绿林法则之下,他在吉省也再无翻身的可能,只好寄希望于叛军成事儿,到时候摇身一变,成了官兵,自然另当别论。
可他出了这么大的丑,竟然还能拉拢起一帮弟兄,想来也不简单。
大挑儿在旁边听得入迷,冷不防插话问道:“不是,我怎么感觉这人不太正常,就算再不懂规矩,也没这么干的呀!”
“你说对了!”孙向阳应声道,“这老小子以前好像是个‘大师兄’,指不定身上有点儿啥呢!”
庚子之乱,不过是二十几年前的事,如今回想起来,却仿佛是在遥望上古一般。
“大师兄?”赵国砚皱眉道,“他以前是‘练拳’的?那今年……至少也得四十来岁了吧?”
“差不多,我没见过他,听人说他面相挺老,以前好像专门给人看事儿。”
“这就不奇怪了。”江连横说,“跳大神的要想忽悠人,一说一个准,怪不得他这样还能拉出人来。”
孙向阳点点头,说:“嗯,倒是也有这种可能。”
“那你为什么觉得是他劫了我的货?”江连横追问道。
“主要是这种愣茬儿,提着灯笼,满大街也找不出来第二个,而且绥芬河山林游击队刚起事的时候,最缺粮草。”
说完,孙向阳又觉得有些不妥,便连忙补了一句,道:“当然了,就像我刚才说的,只是猜测,现在各家山头都尽量避开老爷岭那片地界儿,就怕被官兵误伤,所以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江连横拱手道:“懂了,多谢兄弟提点!”
“嗐,小事小事,江老板再客气,我都不好意思了。”
孙向阳当然不敢顺杆儿爬。
这些年来,“阎王李”的山头,之所以能一次次躲过官兵追剿,还得多亏了江连横从中提醒。
相比之下,透露点绿林中的风吹草动,实在不足挂齿。
“应该的,可惜我明儿一早得坐车去宁安,没法多陪。大挑儿,你这两天,就替我好好招待孙兄弟吧!”
江连横低声吩咐,大挑儿自然连连点头,转头就问:“兄弟好哪一口儿,我现在就去给你安排!”
不想,孙向阳笑笑却说:“不用不用,我也待不了多久,刚才不是说了么,最近大当家的转山,我要是回去晚了,再找不着山头,闹出笑话倒没什么,就怕大当家的要治我了。”
“这样啊……李正现在挺好的?”
“还行,无非就是之前跟毛子响过,吃了点亏,江老板有什么话,用我给大当家的带回去不?”
江连横已有将近五六年的时间,没再见过李正,虽说谈不上想念,但毕竟也是过命的交情,总归是不能忘却。
思忖了半晌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道:“没什么话,你替我转告他,最近悠着点儿就行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对胡匪而言,却价值连城——这次不是虚张声势。
“好,我一定转达!”孙向阳连声点头,旋即又问,“江老板这趟去宁安,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去寻仇的吧?”
江连横呵呵笑道:“也谈不上寻仇,就是想找个机会,跟劫我货的胡子,好好唠唠。”
“哈哈哈哈,了然,了然,那就预祝哥几个旗开得胜了!”
孙向阳拱手抱拳,庆贺了几句,竟无意片刻逗留,随手将短褂往脖子上一搭,起身就要告辞。
“行了,江老板,我今儿也是顺道路过,赶巧儿用得着我,我就瞎白话几句,没别的事儿,我就先走了。”
“嗐,急什么,再待几天。”
江连横等人立马再三挽留,见他去意已决,便只好随行相送。
孙向阳在后院儿的马厩里,牵了自己的马,带上行李,也没多说什么,只趁着日头尚未西沉,便由后门儿,匆匆辞别。
蹄声清脆,他在马背上转身冲大伙儿挥了挥手,旋即紧了下缰绳,眨眼间便已渐行渐远。
江连横凡事从简,入夜以后,只在自家的分号里吃了顿便饭。
待到次日清晨,便带着赵国砚、袁新法和杨剌子等人,起早奔去了火车站,应邀前往宁安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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