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
三省联合议会落幕以后,又过了将近半月光景,奉天城终于渐渐恢复了平静。
江连横也随之清闲下来,转而开始关注起自家的生意。
吉省丢货的事儿,此前一直由赵国砚在宽城子代办。
江家如今要脸,担保的货出了问题,没必要抵赖,该赔偿的早已赔偿,只是那帮劫货的胡匪,始终没有下落。
这也难怪,匪帮毕竟不是市井流氓,一旦生意做成,躲进山沟里“猫冬”,便很难再寻踪迹。
何况,关东匪患猖獗,就算找到了山头,手上没个千八百人,也很难过去招惹。
尤其是吉黑两省的绺子,人多势众路子野,更是要加紧提防。
所谓关东总瓢把子,线上的盟主,往往只是空架子,暗地里都是利益勾连,一旦撕破脸,就没有缓和的余地。
江连横跟绿林打交道,一靠情面,二靠军火,三靠官兵人脉。
眼下,那股匪帮敢跟张大帅叫反,自然不会再把江家放在眼里。
江连横只好坐在办公室内,一边留意赵国砚传来的消息,一边寄希望于官兵剿匪凯旋。
恰在今日上午,闯虎突然来了。
“东家——”
闯虎满面堆笑地走进办公室,打眼一看,愣了下神,便问:“诶,咋了,心情不好啊?”
“瞅你闹心。”江连横没好气道。
“这东家,又拿我找乐了。”闯虎嘿嘿地自我解嘲道。
“你有话就说,什么事儿?”
“哦,林七刚从哈埠捎回来几部新影戏,法国片子——”
闯虎轻轻关上房门,旋即走过来,补充一句,说:“‘带馅儿’的,我给誊出来了,你看看?”
“是范斯白的情报?”
“对!”
闯虎从怀里摸出两张折好的信纸,放在办公桌面上。
情报夹带在电影胶卷的边缘,有时也会直接在胶卷上动手脚,等传到他手里时,再誊写一遍,阅后即焚。
“行啊,还挺快。”
江连横接过信纸,稍显满意地点了点头。
半月光景,要查一个人的底细,原本并不算快,可如果对方同样从事情报工作,那结果自然要另当别论。
摊开信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样,一看就是出自闯虎的手笔,跟他本人一样,尽是蝇头小楷。
江连横默不作声地看了片刻。
纸上如是写道:
武田信,原名武田雄真,东洋福冈县人,生于明治十九年,毕业于帝国京都大学,精通汉文。
据可靠消息表明,此人为东洋秘密社团“黑龙会”的骨干成员,深得会长内田良平信任。
有不少传言声称,其本人为“黑龙会”顾问头山满义子,真伪尚待辨析。
此外,武田信与远东盟会多有交集,很可能是盟会外籍成员之一,目前难有定论。
但可以确定的是,此人对远东的帮会势力相当了解,并曾经化名张武,在南部支援“倒清”革命。
洪宪帝制时期,离开南部,转而游走于直隶周边,从事情报工作,并着力于在远东发展亲日势力。
这次以使团成员身份来到奉天,出任南铁株式会社调查部顾问。
主要负责考察奉张集团内部派系,确立潜在合作对象,探查奉天行业情况,加强东洋在关外三省的存在感。
注意,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武田信不仅在两国之间人脉广布,而且手中的权势远超其表面身份,不可轻视,无法忽视。
日后再有其他消息,我也会及时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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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件到此结束,末尾还附带了几个武田信曾经用过的化名。
江连横读罢,擦着火柴,将纸张丢在烟灰缸里燃尽。
旋即抬起目光,却见闯虎不知什么时候,竟已退到了办公室门口,一边握着门把手,一边笑嘻嘻地朝这边张望。
“东家……呵呵,那个……没啥事儿的话,我就不打扰你了,回头帮我跟嫂子带声好。”
“站那,着什么急呀?”
“我、我着急了么?”闯虎有点心虚,“哦,对对对,我是挺着急的,今天的稿子还没写呢,还得润色润色。”
“别跟我扯那些没用的,坐那!”
江连横一指沙发,闯虎没辙,只好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时不时看向方言,像在求助。
方言耸了耸肩,只是默默地将烟灰缸倒掉,多余的话,一概没有。
江连横在沙发上坐下来,一把搂住闯虎的脖子,吓得闯虎浑身一颤,小媳妇儿似的心慌意乱。
“虎子,打从沪上回来,咱哥俩可有老长时间没好好交心了。”
“是么,我怎么感觉……东家你时刻与我同在啊?”
“别放屁,咋样儿,最近挺清闲的吧?”
“哎唷,忙呀,忙得我脚打后脑勺,这一天天的,一晃就过去了,一想到闯某还没名作传世,我每天晚上都猫被窝里哭!”
“你知道你为啥写不出来么?”
“为啥?”
“因为你的生活太单调了,少了点刺激,少了点……哦,少了点传奇色彩。”
闯虎一听,心中暗叫不好,连忙辩解道:“不不不,东家,我写的都是寡妇门前荒唐事,光棍老汉逢桃花,鸡鸣狗盗下三滥,淫情艳遇是非多,都是些世情,太传奇了,不接地气。”
江连横摇头笑道:“你小子就这么怕我给你派活儿?”
“没有啊!”闯虎突然拔高了嗓门儿,“谁说的,让他出来,我跟他当面对峙!东家,我对你可是忠贞不二,除了闸北……”
话到一半,猛然惊醒过来,于是便硬生生地咽下去,不再说了。
可江连横立马顺势接过话茬儿,却道:“对了,闸北火车站那事儿,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呃……这个这个……”
闯虎不小心把自己绕了进去,支支吾吾了半晌儿,寻不到其他借口,只好咬紧牙关,硬着头皮故作困惑道:
“诶?东家,这武田信是个什么东西?”
“这情报是你送过来的,你还问我?”
“嗐,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查这个小东洋,莫非……他对咱们江家不利?”
“很有可能。”
“你把这事儿交给我。”
“不行不行,太危险了。”江连横赶忙摆了摆手。
“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闯虎摊手道,“没办法,温廷阁在沪上没回来,赵大哥又走去了宽城子。现在正是家里用人的时候,我不去谁去?交给别人?别说你不放心,我也不放心呐!”
说着,起身就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说:“东家,你等着,我回去准备准备,高低把这小东洋查个底儿掉!”
“要不,你干脆帮我把他插了吧?”江连横随口说道。
闯虎立马抹身回来,一屁股坐下,神情为难地说:“东家,你还是罚我吧!”
江连横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逗你玩儿呢,不用你去调查他。”
“真假?”
“真的。”
江连横没有扯谎。
委托范斯白调查武田信的底细,无非是出于某种直觉,某种下意识的自我防卫。
他只是个帮会龙头,又不是狂热的爱国刺客,只要对方不会危及到自己的家人,实在没有理由主动与之为敌。
探底也只是为了提前做好准备,以防不时之需。
“不过,这武田信还跟盟会有交集,倒真是有点让我意外。”江连横说,“至于‘黑龙会’,我反而能猜得出来。”
“这‘黑龙会’——还挺横?”闯虎问。
“听说是这样,几年前那个荣五爷和老山人,不就是跟‘黑龙会’有关系么。”
“听谁说的?”闯虎又问。
江连横点了一支烟,起身到办公桌前坐下,随后淡淡道:“我认识一个小东洋,以前听他说过,他那时候就劝我,不要招惹‘黑龙会’。”
“这事儿我咋不知道?”
“呵呵,你为啥要知道?”
江连横没有过多解释。
事随境迁,江连横曾经跟中村一郎走的很近,但那时候,他还只是个一文不名的后起之秀。
尽管无足轻重,但中村一郎也曾在江家起局中,发挥过一定的作用。
在江连横与白家大少火并时,正是他利用东洋人的身份,藏匿、庇护了胡小妍,从而为江连横解除了后顾之忧。
然而,随着江家的势力渐渐壮大,江连横的顾虑也越来越多,以至于不得不刻意疏远中村一郎。
堂堂一位奉天龙头瓢把子,可以跟小东洋谈生意,但不能跟小东洋论交情。
偌大的江湖,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三十六买卖,七十二生意,虽说都是下三滥,却也自有准绳底线。
想跟洋人谈合作,不是不行,但得老老实实地在桌子底下谈。
谁要是敢在明面儿上跟洋人称兄道弟,线上的老合嘴上不说什么,背地里却总有些瞧不起。
这年头,骂一声洋人,满堂喝彩;杀一个洋人,那便是盖世英雄。
以后无论走到哪,都是有排面的人物。
江连横有一位东洋友人,这事儿若是传开了,单凭这一条“罪状”,便足以令有心之人借题发难。
更严重的,甚至会直接遭人暗杀,取而代之。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哪怕是有老张这样的保护伞,也同样无济于事。
何况,江连横能坐上龙头的位置,原本也不只是全赖于老张的提携。
想当年,他灭了白家满门,何以至今无人寻仇,权势只是一方面,归根结底,还是在于白家是为鬼子效力,实力虽大,但在线上的威望却不算高。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
江连横自然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武田信是‘黑龙会’成员,还跟着使团去见过老张,只要他不惹我,我就不会去惹他。”
“就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呀!”
“什么?”
“呸呸呸,没什么,没什么,怪我乌鸦嘴!”闯虎连忙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
江连横没有理会。
他有自知之明,也拎得清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因而很清楚,武田信肯定不是为他而来,他还没资格被小东洋当成是个人物看待。
但是,小东洋若想在奉天壮大声势,日后必定要跟江家的生意有所摩擦,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先把眼前的事儿给解决了吧。”江连横神情阴郁道。
闯虎见状,沉吟片刻,试探着问:“东家,这胡匪劫货的事儿,应该用不着我吧?”
江连横点了点头,却说:“现在还没有眉目呢。”
“还不知道是哪个山头儿?”
“光知道山头顶个屁用,你去剿匪?”
“你不是说,那位张将军带兵去了么?”
江连横轻叹一声,没有回答。
张效坤只带了两三百人去剿匪,估计也只是先头探路,最后还是要靠正规奉军出兵。
未曾想,正说话的时候,办公室的房门忽然敲响。
江连横应了一声。
旋即,就见一个身穿连衣裙套装的年轻姑娘推门进来。
姑娘身穿小洋装,裙至膝盖,尼龙丝袜,矮跟鞋,一身装束相当前卫且时髦。
时下倡导男女平权,鼓励企业、工厂招收女性职员,以此作为一种文明的象征。
江连横在许多时候,都像是个彻头彻尾的老派,唯独在这方面上,始终走在时代前列,甚至还因此被学界称名颂扬。
女职员见到江连横,有点紧张,嗫喏着说:“老板,有寄给你的电报。”
“哦,放桌子上吧!”
咔哒咔哒……
女职员踩着矮跟鞋,穿过屋子,将译好的电报放在桌面上,旋即又逃难似的慌忙离开。
旧有的传统尚未完全退去,尽管敢穿,但姑娘还是有点儿害羞。
“是国砚发过来的不?”江连横问。
方言应声走到桌前,拿起电报,匆匆扫了两眼,却出人意料道:“东家,信是从宁安寄过来的。”
“宁安?”
江连横眉头一皱,心里却已然猜到了是谁寄来的信件。
说起宁安在哪,多数人听了恐怕会一头雾水。
毕竟,民国以前,这地方的名字更为“响亮”——宁古塔。
那地方靠近绥芬河一带,眼下正是闹匪患的地界儿,来信之人是谁,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江连横招了招手,方言随即把电报送过来,展开一看,寄信的果然是张大诗人!
(本章完)
文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