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下达此旨后,毛纪一脸错愕。
他是真没想到皇帝会来这么一旨。
他不得不承认,天子这道旨是真强势!
缙绅欠税,就要革除辛苦一生所得的官爵功名。
“臣不是说了吗,要想抵御外侮成功,就得先内修和睦,君臣如一,政通人和。”
“可现在人家缙绅欠税摆明是了不满新政,需要您这做天子安抚一下,您却继续针尖对麦芒,人家欠税,您就革功名,互相加码。”
“怎么能没完了呢,这还怎么政通人和啊!”
“这不是逼着地方豪右恨不得赶紧改朝换代,而宁肯让佛朗机人统治天下吗?”
“陛下您应该明白的,天下势豪之家,不会在乎坐天下的皇族是汉还是夷,只在乎谁对他们仁爱。”
“您不是把北宗孔氏的丑陋都揭了个底朝天吗?所以,您应该明白的呀!何况,您也不是昏庸之主,不至于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啊!”
毛纪虽然在心里如此腹诽不断,但在明面上沉默许久后还是拱手回了一个字:“是!”
他是真不敢忤逆圣意。
毕竟蒋晟的下场摆在那里。
而天子又把内廷后宫看得很紧。
“陛下,这样做固然能起震慑之作用,但我们的目的最终还是为了把秋粮征收上来,为了政通人和,与天下缙绅豪右一直这样对抗,也是不利于我们抵御外侮、推行吏治新政之目的的。”
杨一清这时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毛纪跟着颔首:“陛下,臣也这么看,我们是要君臣如一、政通人和,而不是上下如仇,互相敌视啊!”
朱厚熜也不是不知道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但他更清楚地主阶级都是一群给鼻子就上脸的虫豸。
他要君臣如一、政通人和,但也得铁拳在先,甜枣在后。
何况,在朱厚熜看来,纳税那是大明所有子民的基本觉悟,也是他这个皇帝要求天下人必须遵守的基本规矩之一。
还是那句话。
朱厚熜不是不愿意让利给天下缙绅豪右,也不是不愿意看见他们发财。
如果天下缙绅利用自己资产雄厚的条件来向兴明银行借低息贷然后去通过做买卖造工场取利,他甚至会很欢迎。
乃至,缙绅们如果利用自己拥有了更多知识和信息资源去改进相应时新技艺进而取利,他也会非常欢迎。
但是,规矩不能坏,特别是纳税的规矩,这关系着他帝位是否稳固的基本条件。
朱厚熜因而笑道:“规矩还是要有的,纳税这事不能由着他们!如果缙绅不配合,就得视为心里没有国家,那还受什么国恩?如果官员不配合,就得视为心里没有朝廷,那就该撤职换人!等都换上心里有朝廷的,剩下心里有国家的官僚缙绅后,这才能真正的政通,然后才能通过施恩促使人和。”
“陛下既如此说,那臣请扩招大明实政学堂之学员。”
“大官可以升小官以补,但小官还需立即进以实政之干才为可,不然大规模撤人后,新补者当能尽快熟悉地方政务,能统筹能燮理能断刑狱能行文,乃至熟悉税政钱法和风俗人情,如此才能不耽误朝廷大略。”
杨一清回道。
朱厚熜道:“那是自然!杨阁老未雨绸缪,朕很欣慰!”
“臣不敢当!”
“你当得的。”
朱厚熜微微一笑。
……
……
且说。
在毛纪和杨一清离开乾清宫后,也依旧为这事拧眉不已。
毛纪忍不住先开口问道:“公刚才怎么不继续劝,而是为陛下出应对之策了?
“因为陛下其实也没说错,规矩是不能坏的。”
“这也是陛下要重振军户地位的原因,本朝眼下坏就坏在没有真正愿意维护君主之权于地方的一类与国同休者。”
“借此革除一些缙绅功名也好,这样还能培养更多军籍之人做官,乃至借新政立功授世职,使之能够与天下豪右缙绅抗衡,而能立起朝纲来!”
杨一清说道。
毛纪听后不由得苦笑道:“可这哪里会这么容易实现!”
“对于天下缙绅而言,自其以下,贵贱有别可以,但要在其之上,还要有能替君父压制他们的贵族,那他们万难接受!”
“再则,公也应该明白,国朝之所以走到现在军户十不存一的地步,还不是因为天下财力有限,养不了那么多权贵!毕竟如今连宗室都不能保证足俸足禄,何况军户!”
“元辅没说错,所以,也不知陛下这样做的信心来自何处。”
“天下之利,确如司马光所言,有限且不多,除非是让百姓过的更苦,或者是外来盘踞中华者为主族,能以整族之前途逼着同族之人防范汉人缙绅!”
“可陛下是汉人,他要培植亲党,那就得给足好处!”
杨一清说到这里就也苦笑道:“这么说来,若这汉家天下是异族为主子,反而更易使天下缙绅势豪为臂指!”
毛纪突然严肃起来,道:“公别再说了!再这么说下去,好像将来能代国朝者又是异族似的!”
“那就让陛下试一试!”
杨一清也突然严肃地说了一句,看向毛纪。
毛纪沉思起来。
“陛下何等圣明天子,自然也能看到这一点!”
“而陛下也应该是因为此,才要看看能不能从海外增加天下之利,来维系国运。”
“确切地说,陛下已不是为维系国运而励精图治,而是为维系整个汉家之运而励精图治!”
“天下人都小瞧了陛下!都以为陛下在乎的只是大明的江山社稷,但其实陛下在乎的是整个汉家的将来!”
“如果只以一家一姓之衰亡来看陛下,是不会理解陛下为何如此勤政图变的,但要是以汉家之衰亡来看,就能够理解陛下的良苦用心了!”
杨一清这时,倒是已经自言自语地半感叹半解释地对毛纪说起,自己为何说要让陛下试一试的原因来。
毛纪这时也明白了过来,便笑道:“这么看来,陛下是谋在国家之上的雄主!那我等也就只能听其命而行,若能成,自是让大明远迈汉唐之千古帝王;若不能成,陛下应该也会安心做守成之君。”
“或许会彻底绝望!干脆连守成之君也不做,跟天下许多心灰意冷之人一样,只图自己快乐。”
杨一清回道。
“不会吧!”
“但愿不会!”
两人说着就回到了内阁,然后就照朱厚熜的口谕拟了天下缙绅今年夏税征收结束之前不缴齐欠税就革除功名的谕旨。
一时,朝野哗然!
许多朝中敢谏之臣因而上疏言这样做对缙绅太苛刻,请改以不足税者予以宽免。
内阁对此票拟的圣旨自然是不允。
而湖广这边,邓墨和黄文升等乡宦在知道此旨后非常惊愕。
且说。
因为辽王朱致格被抓,许多湖广缙绅纷纷上疏举证说巡抚萧琮之死是辽王朱致格欲谋反所致后,朱厚熜就结束了在湖广的严打,恢复了正常的司法制度。
即刑案还是要经刑部和大理寺最终审判为准,勾结他人生死依旧原则上只能由天子决定,以避免地方官府借着严打过度惩治地方士民,而造成恐怖气氛加重,同时也避免巡检官兵从屠龙变成恶龙。
但这让邓墨和黄文升等湖广乡宦因此更加大胆的欠起秋粮来,以表达对朝廷在湖广打击寺院经济和设置观风整俗官的不满。
可邓墨和黄文升等湖广乡宦没想到的是,朝廷虽然结束了严打,不会让地方官府对欠税者以严打之名用极刑处置,而达到催征的目的,但却对缙绅采取了不纳税就革功名的严厉警告。
“内阁诸辅臣者都不谏阻吗?”
黄文升甚至不由得问了这么一句。
邓墨道:“没办法,皆跟宪庙是一样,皆成纸糊阁老了!”
黄文升听后不由得咬牙道:“我不信,我好歹也在翰林院待过,不信他们真的这么懦弱,连谏言也不敢提,何况今上虽强势,也不至于是昏暴之君。”
“那也许只是天子和当国执政在故意恫吓,为的是能尽快推广新政,老实的自然也就把秋粮交了,如此也就能保证秋粮能多收上来一些,免得影响新政的推广。”
“眼下朝廷的新政是费钱粮的新政,自然是能多收上来些就要多收上去一些,也就为此不得不采取一些恫吓威胁的手段。”
“我们可以试探一下,故意继续拖着不缴,看看形势,甚至公这个翰林还可以故意就只把税粮交个大部分,然后只欠一斗粮,看朝廷会不会真的为一斗粮革一翰林!然后看朝中执政是不是真的要如此刻薄!”
邓墨这时一边分析也一边提议起来。
黄文升颔首:“有理!”
于是,黄文升接下来还真的把税粮只交得只剩下了一斗粮,而选择了和历史上满清奏销案中探花叶方霭故意只欠一文钱一样的挑衅当局的行为。
且说。
缙绅对缴税这件事的确是缺乏积极性的。
甚至是能拖欠就拖欠,而没有所谓的纳税意识的。
在家天下的时代,本质上所谓忠君爱国也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
实际上拖欠税赋,逼迫官府把本该他们承担的税赋转嫁到庶民身上,才更符合他们的利益。
因为这样会随着缙绅欠税越来越多,导致官府因不敢对缙绅征税,而把越来越多本该缙绅承担的税赋加到庶民身上。
这样就会加剧庶民卖田纳税,乃至不得不低价卖田,使得缙绅可以趁机兼并,或者接纳更多躲避沉重税赋的庶民的投献。
总结性的说,就是拖欠税赋利于缙绅兼并。
所以,让他们积极缴纳税赋,是在逼着他们与自己的欲望做斗争,让他们不积极兼并。
当然。
也不仅仅是缙绅,谁都会想着尽量少给官府交点钱,都想能逃就逃,能欠就欠。
想尽办法逃税是从古至今都存在着的问题,而缙绅因为地位超然,在官府和民间都更有影响力,自然也就更加大胆。
朱厚熜这欠缴就革功名的旨,也就没有吓到所有缙绅,甚至像邓墨和黄文升一样以为朝廷只是吓唬吓唬他们的人不在少数,甚至还激起了许多缙绅的反抗心理,觉得朝廷不该这么刻薄,也就故意继续欠税。
他们坚定认为,朝廷要维系统治,那就离不开他们这些地方豪族,不会真为了只秋粮欠缴不足就要严格追究。
在他们看来,现在已不再是国初,土地兼并导致贫富差距早已拉大,庶民与士族的教育差距也已经拉大,朝廷革功名等于拒绝和他们合作维系地方的稳定。
地方不少抚按也因此纷纷上疏言此旨太过苛责缙绅,不利天下清平。
“陛下,山东巡抚周季凤、江西巡抚盛应期、四川巡抚诉庭光、陕西巡按喻茂坚皆上疏言催征缙绅之惩太过,言非长治久安计!”
这一天,毛纪就向朱厚熜汇报了相应地方督抚反对此旨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