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爷,费阁老递密揭求见。”
当晚。
朱厚熜正在阅览已票拟批红的奏疏,御前值夜班的太监黄锦就进来禀报了一句。
“不见!”
朱厚熜毫不犹豫地拒绝道。
“是!”
黄锦也就走了出来,向正立在寒风中的费宏答道:
“阁老您回吧。”
“陛下睡了?”
费宏问道。
黄锦没有回答。
费宏则直接跪下道:“还请公公再通禀一声,就说我有急事求见。”
黄锦见费宏都跪了下来,又一把年纪,也就有些不忍,说道:“那我替您再问一声。”
费宏感动地笑了笑:“有劳公公。”
黄锦也不知道内情,而只以为真有什么要紧的事,便再次进来:“皇爷,费阁老说有要紧事求见。”
“朕说了不见,让他滚!”
朱厚熜佯怒答道,随后就继续翻起奏疏来。
黄锦不由得问道:“皇爷,真要照着这话回答吗?”
朱厚熜道:“当然!司礼监的规矩,还用朕再替魏彬教你一遍吗?”
“只是,这样会不会太伤他?”
黄锦不禁问道。
啪!
朱厚熜直接把手里的奏疏往桌上一拍,故作大声说道:
“伤什么!”
“一个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虚伪之辈,杀了都不足惜!还是刘晦庵说的对!这些士大夫都是只会为自己打细算盘的人精,面皮上不知挂了多少可以随时变换的脸呢!”
黄锦这时已经忙乖乖地跪了下来,把臀部翘得高高地起来,只抬起一张圆脸说:“皇爷息怒!奴婢不该多嘴!要是气坏了圣体,就是奴婢的死罪了!”
费宏此时也听见了朱厚熜的骂声。
这让他不由得闭眼,身子也开始抖得更厉害。
他知道皇帝这是在故意骂给他听。
但费宏也不敢多言,只能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
因为他知道他没有了摆元老体面的底气,天子让林达来给他带消息,明显是在给他最后的机会,他今晚要是再倨傲半点,那就会是蒋冕一样的下场。
不知道过了多久。
黑沉沉的天已经飘起了雪花,落在了殿外的朱檐上,也落在了费宏的冠帽上,还有肩膀上。
阿欠!
费宏打了个喷嚏,身体僵若木雕。
朱厚熜也因这声音,想着对其教训的也差不多了,真要冻死也不是自己这个帝王处死他人的手段,便说道:“罢了,把他搀进来,背进来吧,弄些盐擦擦身子。”
黄锦拱手称是,便挥手带了人出去。
不一会儿。
半昏半醒的费宏被年轻的内宦背了进来,放在了一张榻上,然后又有内宦端了一盆盐来,给他全身擦拭起来。
费宏欲要下榻跪奏。
朱厚熜则在这时制止了他:“待会儿再说!”
费宏便闭了嘴。
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后,费宏才恢复了体温和气力,跪在了朱厚熜面前。
朱厚熜这时倒先开了口:
“一年七万两黄金,七万多斤黄铜,你和他们一起背着朕贪下了大部分,这事要是拆穿,你这个阁臣怎么当,你费氏几代清流门第的脸面何处放,你没想过吗?”
费宏只是神情肃然地从袖中拿出了密揭道:
“陛下,臣有肺腑之诚,沥血上奏!”
朱厚熜往后一靠,拿着手里的鎏金木锤,时不时地敲了一下铜磬:“说说看。”
“在陛下即位之前,朝中掌权大臣就多望陛下认孝庙为皇考,以从孝宗之制,与士大夫治天下!”
“这样对天下士大夫的好处自不言而喻,然有士大夫为求个人官位迅速显达,迎合陛下掌权之欲,而别议大礼,为免君臣分裂生隙,再加上陛下确乎为明主,故不少老臣愿委曲求全,不再坚持原定大礼。”
“但这并不是说,士大夫想只有自己与陛下治天下,而不令后宫、内臣、外戚、勋贵、武臣、庶民等染指的目的就会消失,这由不得他们个人,不但臣如此,即便是最支持陛下议大礼的王阳明、张孚敬也是如此!”
“因为天下之权能操纵天下之利。”
“而若能握得更多天下之利,也能反过来掌天下更多之权。”
“这次东莱之财,人人都想从中拿一笔以肥己,从矿工到小吏再到官僚士大夫,乃至朝中权贵,士大夫自然想从中拿的最多,毕竟这利于士权滋长。”
“臣作为掌度支总司的阁臣,即便不想拿也得拿!因为臣若不拿,便不能做事,便是背叛士林和支持士人与陛下治天下的权贵豪右。”
“甚至臣拿了后,只要陛下不知道,也不能主动告知陛下,因为那样做,也意味着是背叛他们,是在主动拆穿这事,主动逼着陛下和更多士大夫决裂,是在进一步破坏君臣共治之清和政局。”
“只是如此一来,臣难免还是有欺君之罪,不能真为清流忠贞之臣。”
费宏说到这里就叩首而拜:“臣愧对陛下,愿受死领罪!即便被抄家灭族,也不敢有怨!”
坐在椅子上的朱厚熜半歪着身子,把鎏金木锤,杵在椅垫上,道:
“你顾全大局,朕体谅你!”
“但你是不是有意也要包庇他们?”
“所以连私下里也不给朕说,不上密奏给朕说这事?”
“告诉朕真实原因!”
“为什么不上奏!”
朱厚熜问后,神色变得更加严肃。
费宏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直起身来,说:“臣不是包庇他们,臣是觉得,陛下乃天降圣主,即便臣不说,陛下也能知道,到时候拆穿不拆穿反正在于陛下圣意如何,但臣要是说了,反而有在逼着陛下决断之意!”
“实心事君是你的长处,但爱惜名声财利,瞻前顾后,由着一帮贪臣墨吏侵吞国帑,乃至揣着明白装着糊涂,跟着他们一起做欺瞒朕的事,只顾粉饰眼前的太平,嘴上还得把他们各个说成是正人君子,却是你不及王阳明、张孚敬他们的地方!”
“和光同尘也不是这么个和法!”
“这样下去,你是不是还得跟着他们一起将来做排挤王阳明、张孚敬、桂萼、严嵩这些人的事?”
朱厚熜问后,费宏没有说话,只一脸无地自容地垂目看着地砖。
“你这样让朕怎么放心将来让你为首辅!”
朱厚熜这时则又说了这么一句。
费宏猛地抬起了头。
目光灼灼。
接着。
费宏两眼又红了起来,当即叩首:“所以臣该死!辜负了圣上的期望!”
啪!
朱厚熜把手里的木锤往案上一砸,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一句:“你让朕怎么杀你!”
接着。
朱厚熜就站起身来,俯身看着地上的费宏:
“你是朕第一个下旨召进京的元老阁臣,更是先帝老师啊!居然也骗朕!也要私吞朕用来中兴大明的国帑,这件事要是公之于众,乃至朕也要把你抄家灭族,你让朝廷的脸,两代先帝的脸,朕的脸往哪儿搁?你们不要脸,朕得要脸啊!先帝得要脸啊!”
朱厚熜一边朝费宏走来,一边激动地说着,双手一摊后就看着费宏:“所以,为了不让天下人轻视朝中执政,乃至轻视天子,朕不能把你怎么样。”
“臣对不起陛下,臣有罪!”
费宏哭着回了一句。
朱厚熜这时则又道:“但这也不是说朕还得配合你继续包庇贪臣墨吏,继续践踏朝廷的威严!如今既然朕知道了,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臣明白!”
费宏回道。
“明白就好。”
接着。
朱厚熜又问着费宏:“你说杨廷和是不是也在这里面贪了?”
“回陛下,太傅是贪了,还是没贪,您比臣清楚!”
费宏回道。
朱厚熜没好气道:“朕也不比你更了解他!”
接着。
朱厚熜就又道:“你先去见见他,把你见过朕的事告诉他。”
“是!”
……
杨廷和这里已经开始坐立不安,在林达来见他后。
在费宏来将面圣的经过转述给杨廷和后,杨廷和听后喟叹了一声:“也罢,只能对不起他们了!”
“我们也没好到哪里去,虽说还能站在干岸上,但到底在陛下面前失了颜面,别说赐恩更不敢受,就是劝君用贤臣都不好开口了。”
费宏无奈地回道。
杨廷和颔首,若有所思地道:“这次变成这样,固然是因为陛下的确聪明,但也是因为他运气太好,谁也没想到东莱有这么大金矿,可以让陛下维持眼下的新政。但是,陛下不可能一直这么运气好,只要陛下不再发现新的取财之道,就还是得需要维持清和之政!那样以陛下之圣明,即便公不自认为贤臣,陛下也还是会认公为贤臣的。”
“但愿陛下不再发现新的取财之道吧。”
费宏点了点头,回了一句,接着就长吁短叹地说:“不然,真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人头落地!而且如此下去,你我也会终究如蝼蚁一样,可以被陛下轻易生杀予夺。”
“不会的!”
“天下之业,之所以以农为本,皆因四海之内,银铜不足!”
“毕竟,上千年来,古人也不是没有找过,可哪里找得到那么多银铜,何况是更为稀少的黄金?千年来,明君贤臣为维系太平,只能重农抑商。”
“要不然,宋时也不会为通市利国而多罚铜了!”
杨廷和说着就笑道:“陛下是明君,会知道天下银铜不足,而当以农为本的。”
“也对!”
费宏对杨廷和的说法也颇为赞同,且道:“陛下是明君,明白重农抑商的国策不能变,也因此才会对你我额外开恩!我们自是不能辜负圣意。”
杨廷和则笑道:“陛下要拿东莱金矿之大利维系新政,就让他拿吧!待东莱金矿挖尽后,自会重开孝庙之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