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
朱厚熜淡淡一笑。
他能猜得出来,这是天下守旧士大夫在试探自己有没有想放弃改革、追求安逸的心思呢。
但考虑到,目前还没有到改革思潮彻底占据统治地位,天下还是以守旧思想为主的时候,朱厚熜决定先虚以委蛇一番,迷惑天下守旧之人。
毕竟,他才以平叛之名,敛得价值数千万银元的钱财。
他要是再表现出锐意进取、要继续夺利于豪绅富户来富国惠民的样子。
可能真的会激起一些心怀怨恨的人铤而走险。
所以,朱厚熜也就没有表现得勃然大怒,作出要严办这辽东巡按御史王松的样子,只问着梁储:
“元辅对此如何看?”
“陛下励精图治,开中兴之盛世,上天有所应兆,而出白鹿以贺,也是理所应当。”
“故臣愚以为,当准其献进京,以彰盛世之景!告之天下,陛下中兴之功,已得上天之贺。”
梁储知道皇帝没有直接大怒,便是有喜欢这祥瑞之奏的意思,只是需要自己说出来,而为他承担一下科道上的那乌鸦的口水而已。
所以,他也就如此说了起来。
朱厚熜听后道:“元辅所言有理。”
于是,这道献祥瑞便以“准其进献”的结果,被确定了下来。
而这道奏疏,看似不关系到什么帝国大政,但却牵动着很多大臣的心。
包括内阁大臣。
因为这道奏疏的处理结果意味着皇帝在大婚拥有诸多国色,又在株连大量南直士族而拥有巨额财富后,还会不会继续要改制。
“元辅,这王松的奏疏,陛下是准还是不准?”
蒋冕就在梁储回来后,忙先问了一句。
梁储微笑道:“准!”
蒋冕松了一口气,心里暗自欢喜。
毛纪也微微一笑。
而费宏则只是颔首,杨一清倒是若有所思起来,露出一脸诧异,他总觉得天子没这么简单。
因为他毕竟是在地方上一步步脚踏实地干上来的,对人性更了解对很多事情也更敏锐地看出背后的可能来,所以他也就本能地暗自狐疑不已。
但他没有明说,只暗想道:“有意思!陛下这是欲盖弥彰还是真的要从此守成垂拱?”
“杨阁老在想什么呢?”
梁储这里见杨一清发呆便问了一句。
杨一清道:“我在想,陛下圣明!”
“喜祥瑞,如何是圣明?”
蒋冕这是虚情假意地诘问了一句。
杨一清呵呵一笑。
“蒋阁老不要生气嘛!”
梁储微笑着说了一句,然后看着众阁臣道: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要是按旨这么一票拟,科道言官的确会拿我做文章咯!”
梁储微微一叹,又说道:
“到时候,我必然要乞休求罢,天子也必要准予才可全名,到时候诸位就可安心作为这太平阁辅,为陛下行清和之政也!”
“虽如此,但元辅之功德,我们都明白!”
毛纪这时拱手回了一句。
“没错,只有不明情况者,才会信那些科道言官们的话!但凡明白人,都知道,元辅这是大忠大义之举!即便是陛下也会感念元辅的!”
“他们也就做做样子,其实都巴不得陛下接受祥瑞,志得意满!”
“只望到时候弹章若太猛烈,元辅不要太往心里去。”
费宏这时也说了起来。
虽说……
他们这是在安慰梁储,但也有希望梁储到时候不要因为言官骂得他太狠,就逼他们这些内阁大臣票拟时,把骂他的言官处置太狠,而让他们也背一个与梁储是朋党的骂名。
杨一清这时则跟着说道:“这就是既想要面子也想要里子,明明不想让天下好又要表现的让天下好,明明不想天子是真圣君,又要表现得想让天子成为真圣君!”
“但自古以来,都是这样,说这些也无益,只是元辅却要受一番委屈。”
梁储自然明白费宏和杨一清的意思,也就笑道:“早被骂习惯了,老夫岂会在意,身为首辅,支持天子做了那么多得罪豪右的事,能只是受些委屈而退,已算幸事了。”
梁储接下来真就票拟了王松的奏疏,准他进献白鹿。
而蒋冕当晚就见了自己弟弟大理寺卿蒋昇,嘱咐其找言官弹劾梁储受地方官员贿赂,制造祥瑞,行欺君事。
蒋冕作为次辅,只要他想成为首辅,那找人对梁储背后捅刀子这种小人之举,自然就得他来干。
除非他不想做首辅。
但蒋冕自然不会不想做首辅,为了做首辅,他都已经开始学着看星星了。
所以,蒋冕虽然在心里也同情梁储,但该在背后捅刀子的时候,也是毫不犹豫的,也不会有任何道德压力。
蒋昇便找了几个想进步或者对梁储不满的言官和吏部的官员,讲明风险和利益分配,让谁弹劾谁善后,然后就确定好了弹劾事宜。
虽然梁储在官场是老好人,但是也不缺讨厌他的人。
这是没办法的事,没谁能做到百分百让人喜欢。
于是,没几日后,御史苏瀚就率先发难,用弹劾王松欺君的事来试探天子态度。
最终批红是言过其实。
接着。
给事中闫红见苏瀚没有触怒龙颜,就继续上疏,直接弹劾梁储受赃惑君。
然后。
御史杨恩继续加火,说是梁储唆使王松制造祥瑞的,以达到让天子志得意满、从此不锐意革新的目的,故梁储也欺君。
梁储这才上疏乞休。
朱厚熜对这种官僚内斗文化很了解,所以也没有多惊讶,他也知道这是官僚们在为皇帝改变治国策略和首辅换人的事进行表演,表演出天下臣工不想皇帝失去锐意革新的斗志,而因此愤然指责尸位素餐、欺君祸国的首辅梁储的样子来。
似乎只要换个首辅,天子就会重燃斗志,天下就会继续革新除弊。
但了解归了解,朱厚熜还得跟着配合这种表演。
毕竟……
整个官僚集团在总体理念上是偏向守旧的。
所以,在新的契机没到来之前,他也得表演,让梁储被罢职。
不过,朱厚熜在罢黜梁储之前,特地召见了梁储,而道:“祥瑞这事,朕知道公是为朕,才不得不劝朕应允,但朕现在要你实话告诉朕,你是想朕继续改制,还是想让朕不继续改制?”
梁储道:“臣不敢欺君,臣不想让陛下再继续改制!”
朱厚熜听后瞅了梁储一眼:“说说你的理由。”
梁储忙匍匐在地。
“因为陛下待臣恩深似海!”
“陛下在即位之初,没有因为杨新都一党排挤臣,而罢黜臣,也一直给臣以信任,还赐臣紫禁城乘肩舆,可谓恩宠冠于诸臣!”
“而臣因此实不愿陛下这样的仁德之君,因为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步先帝后尘啊!”
梁储说后竟泪水盈盈起来,又道:“陛下,国朝的士民百姓配不上您兢兢业业地去为他们操劳,圣人的话,听一听,演一演,也就罢了!”
“而且,有个嘉靖初的新政,也足以支撑得起国运延续到下一世了。”
朱厚熜不得不承认,梁储是真的在说实话,要不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起居注!元辅说的这些话,以及接下来的话,就不要记了!”
朱厚熜突然对起居注官方献夫吩咐道。
方献夫拱手称是。
朱厚熜接着就站起身来,信手走到了挂有《坤舆万国全图》的墙面旁边,且抬头看着这图,而背对着梁储说:
“元辅,你看,昔日汉唐是这么大。”
“蒙元更厉害,居然把疆土打到了这么西边的地方。”
“可我国朝实际控制的疆域就比北宋好看点。”
朱厚熜一边挥手比划着一边说着,然后还问着梁储:
“你让朕安于现状,可朕安于不了啊,一想到这些不能实现,就会觉得什么都索然无味!”
“哪怕你们不像先帝时那样,也阻止朕南巡反而还同意朕南巡,朕也会觉得这没意思了!”
“陛下可知,现在东莱金矿,已有势豪之家,想将此据为己有?”
梁储这时突然提起东莱开发的事来。
朱厚熜顿时肃然回头:“他们敢!”
“陛下,财帛动人心,即便他们不敢大着胆子,但试探着来的胆子会有的。”
“陛下明鉴,往往君主费尽心血为社稷苍生增加的利,都会被侵蚀为势豪之家私产的!”
“所以,陛下即便努力增天下之利以富国惠民,到头来也只会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而对于小民而言,也不在乎他们是为谁盘剥。”
“朝廷也罢,势豪也罢,只要能让他们还能活,他们就不会造反!”
“可是,天子要是为百姓争一点利,都会面临明枪暗箭之危的!所以,臣才出此违拗圣意之言,万望陛下明鉴臣之苦心!”
梁储说后竟叩首大拜起来。
朱厚熜则在这时若有所思地微微咧嘴:“朕难道只能做一守成之君,要像木偶一样配合着天下百官表演?”
“陛下是因问臣的想法,臣才不得不如实说。”
“但臣相信陛下是英明神武之主,是知道欲兴大业,当明白,善者因之,其次利导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的道理的。”
“所以,陛下想来也是明白,从陛下即位到现在,能够成功推行一些新政,非只是陛下励精图治,是因为当时朝廷确实财帑不足,也确实天下灾民未振,以及中枢兵马不强的问题也确实存在,所以朝中大臣,即便是主张恪守祖制者,也不好否认这些问题,如此,便存在天下多数人需要陛下整饬朝纲,所以才让陛下可以整饬朝纲!”
“若非如此,陛下只怕不可能轻易带许多百姓进京,杨太傅也不会轻易就被陛下换掉,他不得不提前称病放弃权力,本就与他那只削天家之利而不触根本的方略没有得到全部大臣支持有关。”
“但现在,淮扬、湖广受灾之民皆已安置,中枢也保住了强军,朝廷财帑也已大增,虽然户部还欠着陛下的债,但迟早是能还上的。”
“自然!”
“还愿意辛苦改制的人就会大减,陛下要想继续改制,也就需要到让更多人愿意继续改制的时候才行。”
梁储说后,朱厚熜就道:“起来吧,赐茶!”
“谢陛下!”
待梁储坐好后,朱厚熜就问着梁储别的事:
“你觉得,蒋冕、毛纪如何?”
“回陛下,此二公皆只欲做太平首辅!”
梁储回道。
朱厚熜听后呵呵一笑:“也就是说,都只想尸位素餐、混个首辅之名,以光耀门楣,顺便在适当的范围内为自己和自己家族乃至乡人捞些好处,至于革新制度的建树、强国惠民的功业,自然就可有可无了,反正尊者三讳,只要不太过分,礼贤下士一些,将来列传上的风评都不会差,谥号起底也能得个文字头的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