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没有立即表态。
这对他而言。
政治改革真正难的地方就在于此。
支持他的改制派官僚,并不是大公无私到真的只在乎社稷苍生的所谓圣人君子。
在现实中,作为活生生的人的他们也就没有因为尊者三讳的传统而像历史上记录的那么完美。
他们个人乃至他们家族以及他们这个乡域的人,作为当地的统治阶层,也会做一些对不起朝廷、有悖国法的事。
就如现在谢迁等浙东士族参与走私的事。
这在闽浙几乎已经是很普遍的情况。
别说谢迁这样的大学士,按照历史上提督浙江、福建海防的朱纨所言,连当时著名理学家林希元都参与走私,乃至庇护海盗。
所以,按理,朱厚熜没有理由庇护谢迁、王阳明、张璁这些浙东士族,是应该秉公处理,派大员去巡查闽浙海防。
但朱厚熜只要这样去做,就等于自己这个天子,要授予反对改制的官员收拾自己改革骨干的权力。
不过。
倒也奇怪的是,这个时候的改制派,基本上还主要就是浙江人。
张璁、王阳明,连历史上后来被嘉靖重新起复回内阁的谢迁,都是浙江人,王阳明和谢迁甚至都是余姚人。
但其实也不奇怪。
因为,历史上,闽浙士族就是力主开海的一派,与力主禁海的南直士族形成鲜明对比。
没错,南直地区的士族很多是反对开海的。
比如嘉靖朝禁海最卖力的大臣朱纨就是苏州人。
与历史明确提出加强海禁的彭泽同属杨廷和一党的毛澄、朱希周也都是苏州人。
不过,事实上,不只是南直士族主张加强禁海。
在倭患大起以前,除闽浙外,大部分地区的士大夫都主张加强禁海。
这也就给了护礼派施展阳谋的机会。
因为只要朱厚熜同样派大臣去浙江加强禁海、巡视海疆,而由于按照官制,官员不能在本籍为官,那朝廷要派大臣巡视海防,如果连闽浙也都一起巡视的话,那就不能是闽浙的人,就得选其他地区的人。
其他地区的人担任海防大臣,大概率会是主张加强禁海的人,而且会是道德与能力肯定都无可指摘的禁海派。
就如同,历史上会是朱纨这么个不惜自杀的方式表达抗议的刚烈之人,成为巡视闽浙的钦差大臣一样。
朱厚熜不得不承认。
不只是他会阳谋。
反对改革的人也会用阳谋。
王阳明这时已经面色十分难看,心若火炽。
因为他发现,这些人欲阴谋害死他父亲,乃至不惜以全城士民性命为代价外,居然还要用阳谋的手段,直接把他们这些浙东士族的罪恶在朝堂上揭露出来。
这等于直接掀桌子。
不再因为大家都是士大夫,所以都彼此遮掩对方做的丑事了。
等于你要联合皇帝,加强中央集权,加我的税,让我做不成土皇帝,那我也联合皇帝,打击你的走私,断你的财路。
大家现在别和和气气了。
你说我缴税不积极是不忠,那我也可以说你走私牟利也是不忠。
大家都可以给彼此扣一个逆臣贼子的罪名。
但王阳明也清楚,这事说到底,其实也是自己这边先撕破脸。
毕竟……
本来,杨廷和这些护礼派大臣是打算让皇帝认孝宗皇考,进而继续走守成最多只是小修小补、乃至尽量一起只让皇帝受委屈,规谏皇帝勤俭节约的。
但作为自己同乡的张璁,却先对大礼提出质疑,乃至冒着生命威胁,也不肯附和护礼派。
然后……
大礼就走向了不让皇帝遵循弘治之制的方向,而是成化时积极扩边内改的方向。
现在代表护礼派的南直士族还有其他传统的官僚,不再为自己遮掩,似乎也无可厚非。
王阳明现在也算是体验到了改制的艰难。
这对于首次在京师做九卿主官的他而言,在京做尚书,的确和在地方做封疆大吏的感觉不一样。
在地方,他是唯一的皇权代表,他可以将自己的意志直接与天子的意志挂钩,没人可以质疑。
但在京师,他虽然是兵部尚书,但他不能一人代表皇帝,皇帝的意志也就不能再被他绑架。
他只能争取皇帝的支持。
可是。
他的反对者也可以同样争取皇帝的支持。
而且……
正如,他可以以正当的理由,让皇帝无条件争取他的理由一样。
他的反对者,也可以用正当的条件争取皇帝的支持。
当然,要获得皇帝的支持,也不仅仅是需要理由正当,更需要的是,拿出什么好处来收买皇帝。
王阳明打动皇帝的是,支持皇帝加强兵权,支持皇帝加税南方。
而现在,这些主张加强海禁的护礼派,也在有意表示支持皇帝打击走私,拿垄断海贸的好处打动皇帝。
这也就到了皇帝需要抉择的时候了。
历史上,嘉靖在禁海与开海之争时,一开始选择的是支持张璁、谢迁这些人。
但因为各种原因,张璁、谢迁都离开了朝堂,最终谢家还被灭门。
嘉靖也就因此选择了支持禁海,可却也由此出现了倭患。
不过,按照历史的趋势,后面又出现了开海。
但到后面,开海已形同虚设,沿海大族更愿意走私,而不是走正规的官方贸易渠道。
这固然是因为沿海大族不愿意与朝廷分享海利,但也是因为后期皇权式微导致的结果。
朱厚熜现在没有理由不遵循历史上嘉靖在这个时候的选择。
因为现在开海派相对势力更弱一些,所以才愿意加强皇权,作出更多让步。
而禁海派则要相对没有那么大方,即便他们愿意拿出垄断海贸的一些好处给皇帝。
但只要皇权没有真正的加强,皇帝实际能拿多少,最后还是他们说了算。
最坏的情况就可能是,当皇帝支持他们除掉王阳明这些人后,他们直接来一句,天下已经没有走私,海贸也没有什么利益了,那时,他这个皇帝也只能吃哑巴亏。
所以,朱厚熜决定现在站开海派,也就是礼法主张上的议礼派。
只是……
儒家治国的朝廷,不能直接谈利益好处。
明面上,还是要以为社稷苍生这种符合圣人大义的目的为出发点,才能让自己的选择立得足脚。
这就需要主张开海的议礼派大臣来表述这方面的理由。
但这个时候,王阳明没有表态。
其他议礼派大臣也没有表态。
朱厚熜见此情况,知道这是因为护礼派势力强大,毕竟他们背后是南直士族、北方乃至四川、湖广这些地方的士族。
尤其是南直士族。
他们控制有大明绝大部分畅销海外的商货。
如棉布、绸缎、生丝、白糖、茶叶这些。
何况,他还是官僚体系中占比最多的。
所以,闽浙士族,乃至两广大户也多参与走私,但是给他们提供走私货物的主要是南直士族,配合他们走私货物的也是南直士族出身的官员。
这也就造成,议礼派即便要决定开海,决定将自己走私合法化,不仅仅要皇帝的支持,还得拉拢更多地区的士大夫来支持自己。
朱厚熜也就说道:“事涉元老公卿家族之清誉,何况还是谢老这种代表国朝大臣风骨的老臣,不能不慎,故先召谢老进京,待朕亲自问问他后再说。”
谢迁是弘治朝的大佬,在正德朝因为反对刘谨,更是当时也被居天下多数的守旧派官员推崇备至的士林楷模。
现在这些转为护礼派的守旧官员,想否定谢迁,自然也没那么容易。
天子也完全可以用不能轻易否定一位德高望重的元老重臣为由,先拖着不直接表态。
陶中夫只得称是。
顾鼎臣见此不由得闭眼一叹。
他知道天子可能会借着谢迁这个人不能轻易否定的名义拖延。
但他也知道,如果真要揭浙东士族的底,就绕不开谢迁。
因为谢迁作为曾经的阁老,的确是如今闽浙最大的走私家族。
所以,要查闽浙走私情况,就绕不开谢迁。
不然,现在要是不揭露谢迁,将来就会被治一个欺君之罪。
顾鼎臣现在只气恼的是,谢迁这种清流名臣,怎么也耐不住财利之诱惑,关键还带头走私。
但这就是现实。
清流名臣不仅有带头走私的,还会有带头兼并田地、垄断重要工商的。
按照历史上的记载,这种情况只会愈演愈烈。
这次朝会结束后。
大学士费宏主动派人请了王阳明、张璁、夏言、桂萼来见他。
夏言和桂萼是他江西同乡,还是如今的官场新星,将来很可能成为江西籍士族的领袖。
而王阳明和张璁是浙江同乡。
费宏这样做用意自然很明显。
他要趁着南直士族攻讦浙江士族的机会,让自己江西士族可以代替南直士族,成为浙江士族这些走私势力的商货主要提供者,譬如丝绸、棉布、茶叶这些,让江西更加富裕。
在这个时代,士大夫都以乡党利益为重,甚至把乡党利益看得比国家利益还重。
以至于大凡官员成为执政,掌握大权,会特别喜欢培植乡党。
这也导致历史上的党争,多数是乡党之间斗争。
费宏尽管对改革其实积极性不高,但为自己乡梓争取好处的积极性很高,只要改革利于他的乡梓,他也会改革积极起来。
当然。
费宏也希望自己这样可以在获得江西士族支持的同时,得到浙江士族乃至福建士族的支持,而在将来成为更有实权的内阁大臣,进而更有希望成为首辅。
“还是陛下持重啊!”
“反而是我们有些大臣,为了自己的私心,连谢公这样的股肱老臣都要诋毁!”
“更别提这次余姚被海寇围住的事不急着上报,反而急着报实庵公已故的这样的假消息。”
“这还是士大夫行径吗?”
“好像巴不得实庵公亡故一样。”
“老夫也深为不齿!”
费宏为此先替谢迁、王阳明鸣不平起来,以达到先争取这些浙江士族好感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