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因而点头:“那就好!”
“如此,新生活运动便不在全天下开展,明年只先重塑钱法。”
“陛下圣明!”
群臣立即拱手称颂道。
如之前所言。
大明财权不统一。
每个衙门都有自己的独立财权。
吏部有开纳事例收入,这是景泰年间开的例,商民可以通过输纳钱粮成为吏员。
礼部有管僧侣度牒和官寺的收入。
户部有田税和盐课折银收入。
兵部有屯田子粒银收入。
刑部有赃罚收入。
工部有竹木抽分和渔税收入。
太仆寺有折马银柯收入。
光禄寺也有各地进贡食材折银收入。
总之。
每个衙门都有自己的合法收入来源,也就有自己的小金库。
再加上火耗也没有统一标准。
因为不统一收纳进一个实际的财政部门,所以,没谁清楚大明朝廷各个衙门加起来到底存有多少钱,也不清楚实际上收了多少钱。
皇帝自己也不清楚。
更别提内阁首辅和户部尚书。
甚至。
很多时候,自己衙门的堂官,如果懒一点,或者对财政管理不感兴趣的话,也不清楚自己部门有多少钱。
而在这个时代,许多文官还真的有这种问题,因为他们对礼法和教育天子的兴趣,远大于对实际政务如财政管理的兴趣。
如果不是如今开始行考成法,再加上朱厚熜催促,现在朝堂上,这些个官员估计连自己部里大致有多少钱都说不出来,还得回去问部里的吏员。
事实上。
即便如此。
这些堂官也没有真正掌握到自己衙门里有多少钱。
因为。
具体负责核算与造册的胥吏们会造两份账册。
一份账册用来私底下自己这些人分钱。
一份账册用来上交给尚书侍郎们,让他们给朝廷交差。
这就跟地方官衙的胥吏会在赋役黄册外,另造一份赋役白册一样。
征税征徭役时,表面上看是按照黄册来征,其实是根据白册来征。
进而该征谁的税和徭役,就由胥吏说了算。
很多时候,知府知县这些正堂官都不清楚底细。
在中央朝廷也一样,各衙门明面上有多少钱,收多少钱,实际上也是胥吏说了算。
而胥吏都是很多大户通过关系和行贿或者合法输纳派上去的人。
所以,可以说,大明的财政就是被天下豪族掌控着。
朱厚熜要想完全握住大明的钱袋子,将来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但现在。
朱厚熜首先要做的得是重塑货币制度,定义什么才是代表财货价值的法定货币。
“如此一来,今年所得的银钱,除了提前偿还兴明银行借银外,就不用再拨于各衙门开支了,足可拿出来铸钱。”
梁储因而在御书房与朱厚熜单独议事时说道。
“再从兴明银行借一笔,多铸造一些,以防到时候被大户恶意收储起来。”
“具体再借多少,明年内阁廷议后再说。”
“另外,严禁京师私设钱庄。”
朱厚熜言道。
梁储不禁一振,随后立即称是。
朱厚熜接着又沉思起来,说:“再想想,还会不会有遗漏之处。”
“如你所言,一旦新钱借着建造外城的工程面市,在顺天府流通,就很可能出现物价飞涨。”
朱厚熜说到这里时,梁储就道:“陛下说的是,最重要的是粮米和棉布不能涨价太狠,毕竟关系到军民衣食!”
“按理,京师各仓所储存的粮食与棉布足够应对军民需要,再加上舒晟和蔡天祐抄孔家所得的粮食,也能应对可能出现的涨价。”
“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朕在想,不如朝廷再主动花钱从民间买一次粮食和棉布,不用征粮的传统法子,如果明年用不到这些粮食和棉布,就作为地方留存使用,改折白银运抵进京。”
朱厚熜突然提出了自己想到的一个办法。
梁储听后倒也颔首,且说道:
“陛下说的是,粮食可以直接去湖广买,南直已不怎么自己产粮,所交纳漕粮几乎皆是从湖广购买;”
“棉布自然去南直苏淞之地买,那里棉布已足可供应天下之需。”
“只是。”
梁储这时多说了一句。
朱厚熜问道:“只是什么?”
梁储说道:“如果天下豪族大户真要阻止朝廷改制,必然不会轻易愿意卖粮食和棉布给朝廷。”
“这就要看他们有没有这么齐心了。”
“如果他们真这么齐心,面临朝廷大肆采购,而不是大肆征用的厚利,能够坚持不出售,朕倒是欣慰的很。”
朱厚熜笑着说道。
梁储点头道:“陛下说的是,此事无论如何,都值得一试。”
“负责此事的钦差,还劳元辅为朕选好,对外就称是为应对重大危机而做的储备之举,乃国家未雨绸缪之大略,故设粮储局,在内阁度支总司下面,该局会根据情况从天下购买以粮食为主的物资进行储备。”
“办好这件事后,就回家过个好年吧。”
朱厚熜看向梁储说道。
梁储拱手称是。
梁储离开内廷后,就乘着肩舆回了家。
一路上。
他开始回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
他能感受到皇帝理政上的成熟与缜密。
同时。
梁储也越发笃定天子是真的要让天下大治、百姓丰衣足食,所以才用心做一个中兴圣君该做的事,而不是裱糊一下,做做样子。
不然,不会舍得出钱从天下购粮食和棉布。
这让他越发庆幸自己没有跟杨廷和等人一样,选择宁愿只委屈天子,也不改制。
在他看来,现在天子这么锐意图治,肯定与自己坚持不欺君有关,才让天子还愿意为天下百姓而努力。
这让他也更加坚定了要认真完成天子所交待之事的想法。
梁储回家后,就立即让人把户部左侍郎席书和内阁学士贾咏请到了家里,向二人秘密交待了此事。
……
眼看着就到了腊月二十九。
新任兵部尚书王阳明和户部右侍郎张孚敬(张璁)皆在这一天进了京,且正好一同在朝阳门外遇见了彼此。
两人现在都很意气风发。
所以,尽管这一天,京师城彤云密布,风冷如刀,没有人不想躲在车内屋内。
但两人在遇见后还是下车,互相笑着行了一礼。
据记载,王阳明历史上因为被权贵阻挠,没能进京参与国政,而颇为怨愤,并因此没几年就怀着遗憾去世。
如今,王阳明倒是不用再怨愤。
这一世的朱厚熜是愿意用他这把利剑来革新除弊的。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还能因此认识到张孚敬这么一位同乡。
且两人在两淮一起相处一段时间后,王阳明也从张孚敬身上了解到,许多关于张孚敬与自己志趣相投的地方,比如在大礼上观点一致,在大政上都主张改制,乃至在学问上也主张变革。
这对王阳明而言,自然不能不算是一件意外之喜。
张孚敬自己也很高兴能认识王阳明这么一位同乡。
尽管他对王阳明是早有耳闻,但如今亲自接触后,他不得不承认,王阳明有着他也不得不敬服的地方。
两人在见礼后,就都为京师郊外的大量窝棚所吸引住。
因为。
他们发现,这些窝棚,比他们出京时增加了许多。
但依旧非常整洁有序。
而且,许多窝棚外,都生着火红的炭火,在遍地碎琼乱玉的映衬下,煞是夺目,也让简易的窝棚,增添了一丝生气。
更让两人为此忍俊不禁的是,这些窝棚里的小孩皆在窝棚附近愉快的玩耍着。
没有饥饿,也没有衣不蔽体。
新棉衣裹着的小手倒是冻得乌黑,但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在窝棚附近的大人也都带着笑容,哪怕责备淘气的自家孩子时,也会在皱眉责备后,很快就展颜对邻居笑了起来。
张孚敬还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看了一眼他这次带进京的两淮灾民百姓们。
这些百姓们是来自两淮的灾民。
他现在赈灾结束后的主要任务就是组织官船,把无家可归无地可耕的两淮灾民,批量运到京师来,作为接下来建造外城的劳动力。
而这些灾民,尽管已经在两淮受赈济已有两月,但明显是没有已经到京师的百姓们有生气的。
这些百姓都卷缩在枯草堆里,因为没有棉衣,小孩也都老老实实地躲在大人背后,乖顺的很。
“陛下有德啊!”
王阳明知道,这肯定是与近来天子下旨让御史桂萼利用这些进京灾民洒扫京师,还给他们钱粮补助有关。
所以,王阳明就这么感叹了一句。
张孚敬跟着道:“公说的没错!不过,这位桂御史明显也没有辜负圣意,在真的把皇恩普照到这些灾民身上,我倒是想认识认识他。”
“那不妨一起进城,或许真能遇见此人。”
王阳明笑着提议道。
“正有此意!”
张孚敬也笑着回了一句。
两人便一起进了城。
王阳明还抖了一下披风,瞅了紫禁城的方向一下。
而两人一进城,就因为看见满城街道皆无积雪壅滞,通畅干净,而喜笑颜开起来,更因看见满城红灯笼,照亮的不再是黑黢黢的臭水沟,而是洒了白石灰的青砖墙和鳞次栉比的商铺,不由得驻足仰望起来。
但没多久。
两人就看见,这些商铺突然手忙脚乱地开始把超出门店外的货架往屋内搬。
小贩也立即挑起货担,往规定的地方跑。
使得安静的街道顿时嘈杂起来。
“快!监城司的人来了!”
有人好心地大声提醒到。
咚!
甚至还有和尚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从一暗娼的屋内出来,甩着鸟蛋,在雪地里咬牙狂奔。
来来往往的人群,因而哈哈大笑,连一些商铺老板也没再那么紧张,跟着笑了起来。
王阳明和张孚敬也再次忍俊不禁。
直到一队打着“监城司”旗号的民壮出现后,街道才重新安静下来。
而王阳明和张孚敬还看见在这队民壮中间,还有一骑着马的御史文官。
于是。
张孚敬先走了来,拱手问道:“阁下可是桂御史?”
桂萼立即下了马,回了一礼:“不知二公是?”
“鄙人张孚敬。”
“此公乃是阳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