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两个女郎的呼唤,田中除草的朱寅这才发现,原来庄姝和唐蓉来了。
两个少女戴着遮阳的苏幕遮,俏生生的春兰秋菊,衣袂轻扬,环佩叮当,站在河堤上很是养眼,分外引人瞩目。
佃农们很少见到如此清贵出尘的女郎。都知道是豪门大族家的小娘子。
她们都是来找小老爷的啊。
朱寅哪里会听她们的话上去?他摘下斗笠,露出溅满泥点的小脸,一边扇着风一边喊道:
「我不上来,黄昏再收工!」
指指不远处的山坡,「采薇再那里采桑,还有可口的桑葚,你们去那边玩儿吧!」
「唉呀!」庄姝气恼的踩着三寸金莲,「哪有你这样的君子!你不要水蛭咬你吗?还有蛇,蛤蟆——-吓也吓死了。」
朱寅再次戴上斗笠,弯腰继续干活,敷衍着说道:
「我不怕!农夫不怕,我为何要怕呢?你们去其他地方要吧。」
竟是完全没有上岸接待两个小美人的意思。
「稚虎,」庄姝柔声说道,笑容甜美,秋眸弯弯,「这次端午,莪亲手给你包了粽子,巴巴给你送来的。你上来吧。」
「再说,还有三个月就是乡试大比了,你应该勤学苦读,一心备考才是。怎麽能做下人的事情呢?」
唐蓉也温言说道:「是啊小老虎,快上来吧。我们远来是客,专门来找你,
你总不能和乡野村夫混在一起—」
朱寅心中不喜,但语气中还是没有丝毫火气的说道:
「做做乡野村夫,也没什麽不好。就是千古传颂的武侯,不也被人称为诸葛村夫麽?」
一边说,一边头也不抬的除草。
「哼!好个诸葛村夫!」两只小娘子真的恼了。当下不再劝他,只是脚,摇摇头,气鼓鼓的往回走。
「这个小老虎,真是不识好人心,好生可恶!」
「哼,三个月后就是乡试,他居然学下里巴人种田!这满腿泥污,一身臭汗,还是君子的样子麽?」
「是呢是呢。好好一个香喷喷的小郎君,非要学乡野村夫丶贩夫走卒,这不是自甘堕落麽?」
「可是,稚虎会不会被水蛭丶蛇虫叮咬呢?太阳这麽大,他该不会中暑吧?
「啊?应该不会吧?小老虎不像是那种病秧子,他倒是结实-—」
两女一边数落不休,抱怨朱寅自甘堕落丶不识好列,一边又担心朱寅中暑丶
被咬,心中颇为纠结。
佃农们却是神色惊讶,惋惜不已。
这麽好的两个大家小娘子,仙女一般的齐整人物,带着粽子大老远跑来找小庄主,小庄主居然懒得搭理!
真是顾起元等人却是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稚虎,你年未舞勺,就红鸾星动,桃花泛滥啊。」
「稚虎,你如此年幼就受女子青睐,将来长大成人,怕是宋玉子都,潘安卫阶。」
「哈哈!最难消受美人恩!稚虎居然已经懂得这个道理了,这才敬而远之吧「哦?稚虎未必是真懂,怕是河东狮吼也。」
「胡说八道,采薇娘子既非妒妇,稚虎兄弟又非惧内,再说俩人年纪还小都未成亲圆房,何来河东狮吼呢?」
朱寅听到众人的调侃,也只是置之一笑,不以为意。
却说庄姝和唐蓉岖气而走,经过桑林之时,见到采桑的采薇,又不禁驻足。
「采薇!」庄姝喊道,「下来吧!」
宁采薇从桑树中伸出首,「你们上来吧!桑葚很甜!」
她才懒得下去陪这两个居心回测的士族千金呢。
姐没空。
「采薇你--」庄姝脆生生的说道,「知道你很会干农活,山上跑得快,可我们是客人暖,歇一歇如何?采一篮子桑葚下来啊。」
宁采薇摇摇头,「黄昏再下来,你们上来吧。要吃桑葚自己摘。」
庄姝和唐蓉忽然很无语的发现,宁大脚居然和朱寅一样,性子很相似。
这个发现让庄姝和唐蓉很是郁闷。
「你们上去,采摘一些桑葚下来吃。」庄姝吩咐侍女。
「是!」两女的几个丫鬟一起提着裙摆,慢悠悠的登上桑坡,采撷了一些桑甚。
然后下来献给主子。
「甜,好吃。」庄姝说道,气也消了。
唐蓉笑道:「是很甜,比城里卖的新鲜多了。暖,农家女子倒也有福,起码能吃到新鲜的桑葚。」
几个丫鬟听到「农家女子倒也有福」这句话,都是神色古怪。
两女小老鼠般的吃完桑葚,又令人取出粽子,送到朱寅干活的稻田岸上。
一个庄姝的丫鬟,拎着一串粽子,走到田埂上喊道:
「小官人!这是我家小娘子亲手包的粽子,奴婢放到这了!」
朱寅深深看了这个丫鬟一眼,笑道:「好!替我谢谢你家娘子!」
那丫鬟道:「我家娘子还有一句话,让奴婢带到。她说,大比之年,还请小官人好好读书,以制义时文为重!」
朱寅点头,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庄姝,说道:「知道了,必以科举为重。谢四娘子。」
庄姝和唐蓉登上马车,铃铛叮铛,沿着溧水之阳,不一时就去的远了。
又是一个时辰后,眼见黄昏,朱寅等人这才上岸,去河边洗脚。
宁采薇等女子,也都从桑林出来。
一群寒门士子,一起坐在河边,将沾满淤泥的双脚浸入清凉的溧水,或者解开头发,垂入清波。
众人都是劳作之后的充实和松弛,如释重负。
溧水之中,一艘乌篷船撸声如诉,塞舟中流,
韩尚忍不住吟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灌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朱寅不禁吟道:
渺渺兮溧水,澹澹兮青山。
粲粲兮夕阳,袅袅兮炊烟。
兮归客,寂寂兮行船。
谦谦兮君子,悠悠兮华年。
第二天大早,朱寅率人来到水滨,在溧水之阳举行射柳之戏。
河边有一处河岸之上,有数十丈的长的柳林,都是绿荫森森的老柳,刚好用作射柳之戏的场地。
前来参加的人,不仅有朱家人,还有宣社士子,附近村民丶朱家佃户。而且人人携雄黄酒,戴艾草冠,挂艾草虎。
就算贫寒的佃户女子,也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
虽然是第一次在溧水之阳举办射柳,可河滨之上足有千馀人,非常热闹。
可见朱寅在本乡已经有了不小的声望,
因为人多,甚至还吸引了小商小贩。
河边柳林之中,早已经布置了拳头大的艾草小球,里面装着碎银子或者铜钱,悬挂在柳枝之上。
这数百个艾草编织的小绣球中,最多的装着一两,最少的只有十文铜钱,由远及近的悬挂,平均装着二钱银子。
这些就是射柳之戏的彩头了。
光是这些彩头,宁采薇就花了好几十两银子呢。真是个大方贤惠的当家娘子围绕着柳林的河堤上下,还摆放了很多的竹席,上面是免费的茶水丶粽子丶
绿豆汤丶雄黄酒·—
河堤之下,搭建了一座高台,上面摆着香炉,祭品,河灯等物,是准备用来祭祀屈原的。
隐隐的,还能听到上游和下游举办端午龙舟的喧闹声。
官道很多行人,甚至路过的官员丶商人,都被这里的热闹吸引l,纷纷驻足观看,探听究竟。
得知是射柳和祭屈,都不禁感到惊讶。
于是,柳林内外的人越来越多。
不知何时,一辆看似普通的马车,也被此地的人群吸引l,下了官道,停留在柳林之外。
马车虽然普通,可马车周围跟着几个佩刀随从。
马车掀开车帘,走出来一个气度儒雅丶身穿道袍的中年男子。他手持一卷书,语气温和问一个老者道:
「老丈,此间作甚?」
那乡间老者见这男人看着像个官人,不敢怠慢的行礼道:
「回先生问话,这是本乡大户朱小庄主,在举行端午射柳,很多国子监的读书相公都来参加了。」
「?」那中年男子听到「国子监」三字,不禁长眉一扬,随即带人进入柳林,果然看到柳林之中,很多人还真是士子。
他顿时来了兴趣,乾脆坐在仆人搬来的马扎上,老神在在的看热闹。
他很想看看,这射柳到底有什麽名堂,为何连国子监的学生们也来凑热闹。
柳林之中,也设置好了坐席,一张张的铺在地上。朱寅等人跌坐在席子上,
大多数都是身穿箭衣,头戴营帽。
箭衣营帽,是国子监学生和官员在举行射礼之时,使用的专服。
作为监生,都有这种箭衣,只是几乎不用,或不是用来练习射箭。
实际上,国子监学生在明初,是必须要学习骑射的。
南雍有专门的「小教场」,就是学生练习骑射武艺丶举办射礼的场地。
可惜明初之后,文官执政,武士没落。就连国子监的尚武精神,也荡然一空虽然因为祖制的原因,制度上射礼仍在,但实际上不举办丶不重视丶不考核丶不提倡,名存实亡也。
至此,骑射传统被废弃,士子唯知读书。
朱寅进入国子监大半年了,既没有被组织过种国子监的菜园,也没有被组织过在小教场射箭。
就好像,国子监从来没有农事和射箭这两回事。
所以,朱寅以社主之名义,组织宣社成员参加溧水射柳,众人都是既新鲜,
又感慨。
他们可是很少摸过弓箭啊。
如今大明很多士子,视射箭为武夫之举,不屑为之(或不能为之)。
却因手无缚鸡之力而沾沾自喜,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士人以赢弱丶白瘦为美。所谓「盈盈太瘦生」,居然成为审美时尚。
强健阳刚居然被扭曲矮化为「粗俗丶野蛮丶鄙陋」。
在朱寅看来,大明女子缠足固然是病态,而士子追求文弱白瘦,不也是病态?
朝堂和地方衙门,都被这些「白瘦弱」的文官把持,大明也就成了病态。
宣社的宗旨之一,就是恢复尚武之风,重建男子阳刚强健的审美,当然要藉机组织射礼。
到了辰时一刻,鼓声一响,顿时一副副弓箭被呈上来,弓力从三斗到一石不等。
幸好大明不禁弓箭,否则连弓箭都没有,又怎麽举行射礼?
朱寅取了一张三斗的软弓,宁采薇也选了三斗软弓。
没错,今日射礼,无论男女士民,都可以尝试。
很多围攻的百姓,也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射个小球。
担任司射礼的是商阳。商阳是宣社成员之中,少有的会射之人。因为他曾在胡宗宪幕府多年,多次随大军出征,骑射都不在话下,曾经数次射杀倭寇。
这种射礼,他不必参加,当个司射礼正好。
据他所说,徐渭也会射箭。不但射的不错,刀术也不赖,曾手刃贼寇,杀人不似书生。
「请社主先射!」商阳肃然说道。
「社主?」那看热闹的中年书生神色讶异,想不到这个小小少年,还是什麽社主。
而且看起来,似乎在一群士子之中,颇有威信。
难道是他?
中年书生立刻想起一个名字:「朱寅,朱稚虎。」
听说此子是南雍神童,年仅十岁入国子监,书法丶文章丶诗赋丶琴棋,已经颇为可观了。
嗯,年纪对的上,也是南雍士子,多半就是那个号称神童的小老虎了。
可是,朱寅居然还会射箭?
若是他,还真是小老虎啊。
中年士子更是来了兴趣,且看这清稚少年是否能射中。
此时,身穿小号箭衣的朱寅,不慌不忙的站起来,手持三斗软弓,脚踏一双木履,走到一个射位。
他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羽箭,动作娴熟自如,显然对弓箭毫不陌生。
中年士子不禁点头。他光看朱寅的动作,就知道这小人儿一定会射箭!
朱寅拉弓搭箭,三斗软弓顿时被轻而易举的拉满。
众人见状,不禁喝彩一声。
你道为何?原来虽然三斗弓是软弓,可朱寅毕竟只有十一岁。十一岁能拉满三斗轻弓,已属不易!
他们不知道,朱寅可是每天都要练习戚家武术的,身体力气比同龄人强的多。
他自信到了十八岁,一定能轻易拉满一石硬弓。
「嗖」的一声,朱寅的羽箭激射而出,正中十丈外一棵柳树上的小艾草球。
中!
「好!」顾起元等人忍不住喝彩,「想不到稚虎不仅是会射,而是善射也!」
可是众人的喝彩还没有落音,朱寅第二箭也射了出去。
「嗖」的一声,正中更远一点的艾球,这次最少有十二丈。
「真善射也!」看热闹的中年士子,不禁抚掌喝彩。
他听到众士子呼喊「稚虎」,立刻知道自己的猜对了。
就是那个名声鹊起的南雍神童。
作为尚武的山西人,他也会射箭,当知县时甚至亲自率兵剿匪。
可是他自问,自己的箭术不如这个孩子!
只是这个孩子力气不足,只能用轻弓罢了。要说准头和娴熟,比自己强啊。
朱寅忍不住回头,看到不远处的老柳树下,坐着一个气度俨然的中年士人,
一看就是个官员。
那种上位者的威严,根本掩饰不住。
朱寅可是特务出身啊,对南直隶的大佬们,都是做过一番了解的。
虽然他没有见过此人,但隐隐猜到,可能是那几个人之一,应该不出那几个人的范围。
朱寅伴装不见,而是再一次拉弓射箭,行云流水般射出第三箭。
「嗖!」
第三箭更远,直接射中十五丈外的艾球。
「好!」
「彩!」
「稚虎真是乳虎!」
「唉呀,稚虎有李广丶养由基之风也!」
众人见到朱寅连发三箭,一箭比一箭远,还箭不虚发,都是喝彩连连。
原来,朱寅还善射啊。
他们不知道,朱寅在后世就喜欢射箭。到了明朝之后,在女真部落待了半年,几乎每日跟着女真人练习骑射。
回到中原之后,骑射也没有落下。身边又是戚继光丶兰察丶梅赫等箭术高手。
箭术不精才奇怪了。
不仅仅是他,就是宁采薇,因为跟着女真少女嘎洛射箭,箭术也像模像样了朱寅射完三箭,眼晴馀光捕捉到那中年士子的赞赏之色,然后看着神色既佩服又惭愧的宣社众士子,小大人般的朗然说道:
「我不是有射箭天分,只是心中有尚武二字而已!』
「我大明以武定天下,太祖皇帝驱除鞑虏,恢复中原。靠的不是诗词文章,
靠的是赫赫武功,金戈铁马。」
「朝廷治天下靠的是文教,可忘战必危,怎麽能偏废武事呢?」
「如今国朝盛世二百馀年,可武道衰微,士民忘战,以至于南倭北虏,纷扰至今。」
「我等士子,十年饮冰,难凉热血,不能光读圣贤书,也要强壮体魄,效力国家太平!」
「我等在此射箭,发扬国朝射礼,扬君子六艺之道,总比某些同学,日日混迹秦淮风月为强。」
「人各有志,他们自在秦淮河风流潇洒,一掷千金。我等寒门士子,自当恪守君子之道,怀器以待时。」
「好!」那中年士子,终于被朱寅的话说的站起来,「子虽年幼,却有古士的豪气!」
朱寅似乎才发现他,神色一,目光有点呆萌,虽然肃然行礼道:「晚生朱寅,言行无状,让先生见笑了。」
那中年士子抚须笑道:「何来无状?稚虎,你有这番见识,胜过世人多矣。
可惜啊,很多人装糊涂罢了。」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之色。
他调到南京不到两月,认识他的人很少。他也不认为,在场的监生有人认识自己。
朱寅道:「晚生惭愧,先生之言,汗颜无地了。恕晚生眼拙,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中年士子摆摆手,「我只是路过此地,好奇一观耳。姓名无需提及,若是有缘,日后当会再见。」
他可不能说自己的名字。
可他却关心另外一件事,「你方才说,有南雍同学,日日流连烟花之地?都有何人呐?」
朱寅心中暗笑,神色却是肃然,摇头道:
「抱。这就不便告诉先生了。他们虽然在青楼混迹,却毕竟是晚生同窗,
所谓君子不言人之短,只能无可奉告也。」
「哈哈!」中年士子大笑,「好个无可奉告!看不出你还有义气!罢了,我也不问你了。」
说完点点头,环视一眼顾起元等人,这才转身离去。
朱寅看着中年士子的背影,不动声色的露出一丝微笑,
也好。王瑞芳本来就要倒霉了。再浇一飘瓢油,再踏一只脚,更热闹。
却说那中年士子上了马车,直接往城中而去。
他进了城,忽然吩咐道:「往东,去秦淮河!本官倒要看看,哪些学生,端午还在青楼鬼混!」
PS:累了,晚安,满地打滚--想撒泼了。本书不是节奏慢,是就是这个风格,写的本来就是这种东西。认为本书节凑慢的,是不知道本书的写作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