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咛一眼就认出了这件婚纱的设计风格。
来自于六年前,黎一明为她定制婚纱的那一家。
颇感荒唐的同时,方咛甚至想过,是不是经济下行,导致整个巴黎只剩下了这一家做高定婚纱的品牌。
不然她想不通为什么黎雅博要刻意在六年前黎一明为她定制婚纱的这家品牌,再次为她定制第二件婚纱。
几个法国人甚至还骄傲地告诉她,说这件婚纱无论是从剪裁做工还是用料上,都胜过六年前黎先生的父亲为她所定制的那一件。
这一刻,方咛真的觉得这世界上除她之外,所有人仿佛都跟着黎雅博一起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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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陈叔打来电话,说太太拒绝试纱,并大叫着把那几个法国人都给赶走了。
黎雅博垂眼,简单回了句知道了。
挂掉电话后,他神色如常,继续与医生交谈。
医生的表情很复杂。
所谓的豪门秘辛,在那些媒体和民众眼里不过是茶余饭后闲谈的笑料。
他们肆意地讥讽这些上流人士,虽有着普通人无法企及的财富,可在那光鲜亮丽的外壳下,掩埋着太多的无耻和腌臜。
就好像在鄙夷一件虽然自己一辈子都摸不到、买不起、穿不上,但爬满了虱子的华丽袍子。
富人又怎样,也不过如此,还不如他们呢。
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在这不公平的世界中寻求到一丝短暂的心理平衡。
可医生不能这么做。
就在刚刚,她才终于知道为什么黎先生执意要给太太腹中的孩子做亲子鉴定。
从母体中提取出这个孩子的DNA,需要和两个男人进行比对,来确定孩子的生父究竟是谁。
其中一个男人,是她现在的雇主。
而另一个男人,竟然是她前任雇主的另一个儿子。
柔弱的遗孀、英俊的继子,甚至还有另一个继子,越是华丽的袍子内里就越是容易长虱子,她不得不将这个秘密压在心底。
也不得不为了生计,继续对面前的男人马首是瞻。
男人问她,太太的身体是否能养好。
怀孕是一件伤身的事,再加上这个孩子又是以那样的缘由怀上的,只会让作为母亲的方咛更劳神。
听起来,无论亲子鉴定的结果如何,男人最在意的,并不是孩子的生父究竟是谁,而是太太的身体。
医生叹气。
“黎先生,我无权干涉您的决定,但跟您说句实话,对一个女人来说,无论是流产还是生子,所带来的身体伤害和心理影响都是不可逆的。”
在生理意义上,生育对女人来说,本就是磨难。
宗教说,子宫是上帝赐予女人最好的礼物,是人类最伟大的器官,可在无数个宗教神话中,上帝都是以一个男人的形象出现的。
既然是最伟大的器官,为什么上帝不将它赐予男人?
既然如此担忧、迫切地想要养好太太的身体,那当初又为什么要那样侵犯和伤害太太?
上帝沉默了。
黎雅博也沉默了。
可承蒙上帝恩泽的信徒没有质疑上帝的权利。
医生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有关太太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对了,上次建议您做的身体检查,您去做了吗?”
犹豫几秒,医生委婉地说:“如果方便的话……最好请您的弟弟,也做一下检查吧,这样对太太和孩子……都更保险一些。”
在医生小心的语气下,黎雅博没有为难医生,点头答应。
他没有敷衍医生,不仅自己做了详细的体检,还顺便让保镖把关在其他医院的黎雅学给带了过来。
黎雅博正好做完体检,赶着回公司处理事务,两辆车停在相邻的车位,上车前,他淡淡瞥了眼被保镖按住肩膀的黎雅学。
在医院的这段时间,黎雅学仿佛一下子失去了他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清爽与朝气。
深邃美丽的蓝色眼睛不再明亮,额前浓密的黑色卷发长到有些凌乱,没有修剪,下巴处生出的青渣与他漂亮到凌厉的五官并不相衬,显出他这些日子的自暴自弃。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自己,也是他曾全心依赖和喜欢的哥哥。
黎雅学抿唇,撇过眼去。
温柔亲切的哥哥,开朗粘人的弟弟,如今已是敌人。
兄弟俩之间没有任何交谈,收回目光,黎雅博上车,吩咐司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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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天几个法国人上门被方咛激动地给赶走后,一连这几天,法国人都没再上门,婚纱则是暂且被搁置在了阁楼上。
为了平复方咛的情绪,在医生和陈叔的建议下,黎雅博这几天也没有回家。
几天后,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了,为了向自己的雇主汇报,医生先是去找了负责做体检的同事询问情况。
雇主各项的身体指标都没有问题,精子的活动度也在正常范围内。
唯独不太好的是心理测试结果。
黎雅博一直有失眠和精神紧张症状,这几年情况时好时坏。
心理和精神压力过大,从而导致的这些症状几乎是天才和上流精英们都要承受的代价,财富和权力并不是乖巧的宠物,这点医生完全可以理解。
同事又提到:“不过黎先生的母亲,好像是有家族遗传病史的。”
医生有些惊讶。
“是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我也是做测试的时候从黎先生那里知道的,应该是上任的黎董把这件事压下来了吧。”
同事发出一声唏嘘的感叹。
“老婆有精神病这种事,一般男人都不愿意外扬,更何况是他们这种级别的富豪呢。”
医生也跟着唏嘘。
……
黎雅博面无表情地将弟弟的体检报告往地上一抛。
整页的报告中,最令他不悦的是,黎雅学的精子活动度也是没问题的。
概率是件让人无法否认的事。纵使他在方咛耳边问上一万遍,纵使他自信他比黎雅学更懂得如何让她快乐,他仍旧不敢百分之百保证,在那个晚上,他赢过了黎雅学。
靠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男人闭上眼,回想医生的话。
“鉴于您母亲生前的病史,如果是基因遗传的话,那么是有可能影响到您的下一代的。”
“所以我建议您,再做一个更详细的检查。”
医生的建议很中肯,但黎雅博拒绝了。
如果不是为了方咛和孩子,他根本不想对外人谈起母亲姚婉林。
母亲的病史是父亲的秘密,同样也是他的。
在他并不美好的童年记忆中,父亲是个可恨的人渣,母亲则是个可怜又可恨的疯子。
她曾无数次在还是孩子的黎雅博面前自残、甚至自杀,在弥留的那段时间,她把唯一陪伴在自己的身边的儿子好几次错认成负心的丈夫,前一秒哭着说爱他,请求他不要抛弃她,下一秒则掐住他的脖子,要跟他一起去死。
陪伴姚婉林最后的时光,黎雅博的脸上和脖子上常有伤痕。
当年姚婉林带着丰厚嫁妆嫁给黎一明,得益于她的嫁妆、和她的娘家在大陆的社会地位,家道中落的黎氏才得以在风云变幻的政|权交替中站稳脚跟。
她本该做一辈子无忧无虑的黎太太。
可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刻,连娘家的人都因为她治不好的病放弃了她。
只因为他的父亲和他的外公达成了无耻的约定。
父亲用远高于当初母亲带来的嫁妆的利益和股份,换得了外公的沉默。
商人以利益为先,利益当前,妻子和女儿都可以是弃子。
这是父亲和外公教给他最深刻的一课。
黎雅博永远记得,在母亲潦草的葬礼上,父亲没有来,外公也没有来。
他憎恶母亲的懦弱,发誓自己绝不要落到和母亲一个下场。
可每每想到母亲,心中却还是会为她这凄凉苦楚的一生而感到不值和难过。
每一个母亲都是孩子眼中的上帝。
对于当时还年幼的黎雅博来说,他的上帝令他失望,同时也令他绝望。
在将天主信奉为唯一的精神救赎之前,他曾无数次在孤独中期待过母亲的救赎。
然而母亲到头来也没能救赎他。
喉头一哽,黎雅博摘下眼镜,缓缓揉捏酸涩的眼皮。
几分钟后,他重新戴上眼镜,弯下腰,拾起属于黎雅学的那份体检报告,去了黎雅学的病房。
黎雅学的左手还在疗养和恢复阶段,为了省去麻烦,他干脆吩咐人把黎雅学转到了这家医院。
黎雅学对自己的体检结果没有任何兴趣。
反正一切都是为了亲子鉴定。
只不过在黎雅博知道真相之前,能多膈应他一天是一天。
“你真的要做亲子鉴定?”
黎雅学坐在病床上,故意挑衅地冲男人扬起下巴。
“你就不怕结果不如你所愿吗?”
黎雅博平静地回视弟弟。
“你觉得什么样的结果,才应该是如我所愿的?”
黎雅学嗤了声。
“别明知故问了,难道你能接受方咛她怀的是我的孩子?”
黎雅博当然不能接受。
否则他当初不会在想到这个可能后,恨不得杀了这两个人。
然而此刻,他出乎意料的平静。
没有回答,黎雅博敛眸,只说:“不论鉴定的结果是什么,雅学,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黎雅学愣住。
他绝不会相信这是大哥看在他们的兄弟情分上,才放他一条生路。
“你可以继续去英国念完大学,等你毕业后,随你去哪个国家生活都行,我会把我在当地的人脉和资源介绍给你。”
接着,男人缓缓说出了他的要求。
“前提是你再也不要回来,永远的离开方咛。”
黎雅学嘴角讥讽。
果然。
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独占方咛。
“然后呢?我永远的离开方咛,那你和她就能安心在一起了?”
“你觉得方咛会愿意吗?”
“大哥,你死心吧。就算没有我,方咛的心里也还有爹地,只要她头上还顶着黎太太的名号,你和她永远都不可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这些话黎雅学早已经说过一遍了。
上一次说这些话的时候,确实很管用,把他高傲的大哥说得面色苍白、哑口无言。
当时黎雅学觉得痛快。
高高在上的黎雅博,竟也有那样狼狈的时候。
而这一次,这些话仿佛已经失去了激怒男人的作用。
黎雅博微撩开眼,隔着镜片望着弟弟。
“没关系,我会带她去国外登记结婚。”
在黎雅学震惊的目光中,他微微一笑,不容置喙地向同作为男人的黎雅学宣告自己从父亲和弟弟手中抢夺来的胜利。
“等到那时候,无论她心里有没有daddy,有没有你,她都是我黎雅博名正言顺的黎太太。”
说完这句,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眸色里,涌流过令人胆寒的偏执与疯狂,可英俊深邃的面庞看上去依旧是那么温和。
如果不能名正言顺,那他就想办法让他们变得名正言顺。
她的心曾落向何处,交给过哪个男人。
黎一明也好,黎雅学也罢。
都不重要。
反正至死,方咛的归处只能是黎雅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