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是静态的。
罗兰匮乏的词汇并不能表达梦境中所见的万一。
他只是平叙了那段孤独的故事,把笔记上的文字讲给特丽莎、兰道夫和卡文迪什这一代最有天赋的孩子。
三个人的反应也各不相同。
特丽莎哭了。
兰道夫沉默。
而克劳迪娅·哈扬·卡文迪什却显得异常亢奋——她不再口口声声责怪自己的‘姑姑’,直呼其名,称其为‘毁了卡文迪什的女人’:她追问罗兰那笔记里还记录了什么,具体的细节,她的日常,以及那个‘圣亚割妮’是否真的存在…
是的。
罗兰到头来,还是决定将这一段隐秘讲给卡文迪什。
他本人这些年就深受谜语人的迫害。自踏上神秘之路,几乎每一个谜题都笼罩着抗拒求知的浓雾——无论眠时世界的奥秘,还是掌握了奥秘的仪式者们。
无论伊妮德,老雪莱,路易斯·海曼,扳手,或…
圣者黛丽丝。
罗兰不喜欢这种‘时候未到’的说法,总有一种故作高深的傲慢、以及‘我是为了什么’的伪善——比如为了你,为了城市,为了国家,为了世界…
他宁愿告诉一个被关在堆满炸药笼子里的孩子,他兜里有一盒火柴,然后眼睁睁看他毁了自己。
也不愿欺骗他,这世界只有笼子那么大。
卡文迪什有权知晓这个秘密。
现在看来,她的追求和她的姑姑没什么区别。
“我可以保证,神灵并非虚构,哈扬小姐。但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否为世界带来了灾难…我想作为原始之民的你,并不太在意。”
哈扬没回答这个问题,错开视线:“我听寻导师讲到过‘多重历史’,也被告诫过,私下研究这种禁忌知识,后果十分严重…”
她盯着那盏扭曲的铜灯看了半晌。
“…那么,后果是什么呢?柯林斯先生?”
哈扬问。
之前罗兰就觉得,哈扬是个矛盾的女人。
似乎聪慧和愚蠢在她灵魂中交替开口。
她总有愚蠢到教人发笑的时刻,却又在某些地方格外敏锐——比如,她从来没有问过罗兰,那门无法被解读的语言的名称,以及,试图让罗兰读一读铜灯外壳上的雕纹。
她在一瞬间就清楚了乔瑟琳·卡文迪什以及那些原始之民的下场,并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追溯血源,寻觅神灵,乃至…跳跃历史。
“是什么导致了他们的死,柯林斯先生,你有更好的猜测吗?”
“我想这个问题,绿之子阁下能够回答你。那是一群游荡在多重历史缝隙的生物…我知道用‘生物’形容它们算不算准确。还有,哈扬小姐,我奉劝你在高环前,不要过于追求‘历史’和‘神灵’…”
哈扬欣然欠身:“我想你是对的。虽然姑姑留下的记录更验证了我这些年搜罗来的只言片语——冠神的教徒们编织了一个弥天大谎,用来欺骗、压迫我们这些拥有高贵血脉的初始者…”
“但我同意你的说法。”
“在没有足够庞大的力量和同胞前,我不会妄图追求那些更锋利的存在。”
“顺便。”
她微微仰头,看向面色阴沉的兰道夫:“我们之间不再有仇恨了,泰勒先生。既然是姑姑的决定,作为流淌着同样贵血的我,理当接受她的选择…”
“我想,卡文迪什家族的任何一位成员都能够接受。”
“这不是泰勒的错误了。”
当她对着兰道夫讲话时,那股愚蠢的傲慢自然而然地外泄,就仿佛泰勒家真担心被卡文迪什恨上一样——她也许不这样认为,但依然要当众‘宣告’这件事。
作为这一代最有出息的。
“无论你们对泰勒抱着什么样的情感,哈扬小姐,这对我来说都无足轻重。唯一的好消息是,我不必和你结婚生子——对你来说,这也算是个好消息,是不是。”兰道夫轻声说。
哈扬骄矜地笑了笑:“理当如此。”
她的下巴绕了个弧线,越过并不存在的高衣领,转到罗兰一侧。
“我会保守这个秘密,柯林斯先生。卡文迪什家族能够得到一位执行官的友谊吗?”
罗兰点头:“我比野狗还要喜欢交朋友。”
哈扬:……
笑容上有了一丝裂缝。
兰道夫若无其事地揉着酸胀的指关节。
罗兰,哈扬,萝丝。
他比这女人强不少。
他早就习惯和脑袋有毛病的人打交道了。
“行了,哈扬小姐,让我们从头捋一遍。”
兰道夫放松手指,甩着抬起头。
“你们认为是我的父亲欺骗了母亲,迫使她施展了一个转移运势的仪式,将卡文迪什家族的好运掠给了泰勒。你们派人潜入私库,用假奇物换走了另一枚假的。”
“当你们发现后,又委托了一个「枯骨」或「哀歌」,让他在老宅里布置了死壳仪式,企图在我父亲死后,困住他的灵魂,逼问那件奇物的下落…”
“与此同时,你的父亲和贝瑟尼姑姑希望促成我们的婚事,诞下拥有双方血脉的婴儿,作为复现仪式后的桥梁…”
哈扬静静听了一段,顺势接话:“于是,当你发现了老宅里的仪式痕迹后,使人戳破了我父亲的计划,让卡文迪什家族背上巨债,不得不求助于自己最痛恨的泰勒…”
“就手段来说,泰勒先生,这很不道德。”
兰道夫冷笑:“那是你们太蠢了,哈扬小姐。说实话,上一次见到这么蠢的,还是三年前的秋猎。我骑着马,发现了一头躲在灌木里的野猪幼崽…”
哈扬抖了抖嘴角。
“这几乎都不能被定义成‘手段’,小姐。对于你父亲的所作所为,只能被称为一种极其粗劣的模仿——凭借名声信誉来拆借资金,我父亲崛起时早用惯了的招数…”
“如果由我主持这个计划,贝卡诺夫只能是卡文迪什的‘敌人’。”
兰道夫‘指点’了哈扬一句。
女人思索十来秒,终于反应过来:“你想让他‘消失’。”
兰道夫的眼神有些难以捉摸:“…时代发展过快,以至于让太多蠢人以为拥有几块土地,智慧就能及得上那些一路徒手攀爬的…”
哈扬在膝盖上来回叠了几下手,笑道:“卡文迪什家族不在此类,泰勒先生。若不是那个仪式…”
“不是那个仪式,你们会比现在过得还要悲惨,哈扬小姐。”
罗兰默默仰着头,数天花板上的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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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听不懂兰道夫在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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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敌人朋友的。
「你是连土地都没有的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