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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1章 返尘之象

    游方道士装扮的徐源长,背着一个旧黄竹篓,右手杵一杆布幌,身后黑猫作伴,花了九年时间,游历在方寸山域五座大陆和各大型岛屿。

    听风八万遍,才知是人间。

    他在一步步践行彦山老道对他的点滴教诲。

    许多东西不知其意时候,不要想太多,从简单的“步行”开始。

    重复着行万里路,看人间风月无边,体万民艰辛欢乐,欣赏无处不在的景致,野宿荒山野外是家常便饭,走着走着,见惯了习以为常的东西有了不同感悟,师父不经意传授的“道理”渐渐懂得多一些。

    然而才下眉头,又有新愁。

    那么便继续走下去,身畔清风萦绕,徐道士洒脱前行。

    名为“懒虎”的黑猫亦步亦趋,偶尔白眼朝天打一个慵懒哈欠,它从不作猫叫,沉默跟随主人赶路,无尽头又似漫无目的。

    “走快点,懒虎,要下雪了。”

    “深山老林里,四下荒无人烟,老夫可不想歇在雪地里。”

    “可怜天寒衣正单呐。”

    徐道士穿着一身邋遢旧道袍,不修边幅,袖口油亮,和他师父落魄凡尘时候很像,他在下意识模仿师父的言行,怎么舒服怎么来。

    絮絮叨叨被灌了一口拐弯迎面风,徐道士忙用衣袖遮住口鼻,埋怨这鬼天气。

    有“噼里啪啦”雪粒打落,浅灰云层压得很低。

    “也不知雪粒那小子怎样了?亏得曾老还说他早就觉醒‘本命灵光’,天赋‘得天独厚’,狗屁,那小子就是一条懒虫,糊到墙上能掉下来,时不我待啊,希望懒虫能醒事点,早日到等闲观来,错过一次,或许就没有往后。”

    徐道士由天空落下的雪粒,想到了那条胖胖的深谙人情世故的虫子。

    伸手朝后摸去,黑猫悄无声息将脑袋凑上,让主人揉了揉。

    “只可惜了‘追风’……时也命也。”

    徐道士很多年没有这般悲秋伤春的情绪感慨,他不知自己放下一切的模仿师父,不觉中让自身出现“返尘”迹象。

    对别的七重楼修士是修行大忌讳之事,于他而言离入道又近了一步。

    每个人的路不同,徐道士站在师父肩膀上顺其自然。

    杵着布幌在山石崎岖中赶路,不多时,地面铺了一层雪粒,鹅毛大雪随山风飘落,天地茫然一片,雾气笼罩,两道影子渐渐消失风雪中。

    天黑之前,徐道士终于寻到一座深山之中的破败山神庙,拍去肩上、头发覆盖的雪花,走上布满干绿苔藓的条石台阶,使劲跺了跺脚,敲了敲只剩半扇的斑驳破败木门。

    “山神老爷,借宝地歇脚一晚,打扰勿怪。”

    徐源长按规矩打了招呼,跨过门槛,走进大半门窗不见的庙宇大殿。

    横梁角落布满东一片西一块陈年旧蛛网,正中神台上方供奉的神像,垮塌成了一堆长着枯蘑菇的泥土,墙壁熏黑,到处都丢着吃剩的兽骨残骸,庙内早已没了神性,充斥若有若无的阴寒气息。

    “懒虎,去抓一头野物做吃食,野兔山鸡就成,别咬来一头山猪,吃不完还费事。”

    徐道士打量着庙内情形,随口吩咐,用脚扫出一片空地,将四处乱丢的枯枝和从窗户拆下来的木棍收拢,燃起一个火堆。

    坐在一块当座椅的青石上,优哉游哉伸出双手烤火。

    木柴不时噼啪炸出火星,熏烟随着灌进庙里的乱风飘舞打旋,身影映照在墙壁上,随火光摇曳扭动。

    约刻钟后,黑猫咬来一头藏在山洞里过冬的肥硕野兔,放到主人脚边。

    徐道士身上烤得暖暖和和,用手撸了撸黑猫油光水滑的皮毛,拎起吓晕死的倒霉兔子往外走去,口中念叨:“懒虎,你要是长出手脚,能整治食物就好了,省得老爷亲自动手。”

    黑猫躺下之前,忍不住朝黑黢黢的屋顶翻了一个白眼。

    还能再懒点吗?

    它吞食天地精华,又用不着吃野食。

    等到徐道士将兔子开膛破肚、用雪擦洗干净,涂抹调味料烤得焦黄滋滋冒油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破庙内的烤肉香味随寒风飘出老远。

    咬一口喷香的兔腿肉,再喝一口温热的酒水,那滋味,赛似神仙。

    “纵有万般风雪,唯有美食不可辜负!”

    “野味佳肴,令人陶醉也。”

    大快朵颐的徐道士,摇头晃脑胡诌几句酸词,以助酒兴。

    盘卧在脚旁的黑猫突然惊起,毛发耸立,死死盯着半敞开的庙门外。

    一双瞪得溜圆的虎目,流露出几分惊恐。

    喉咙深处发出低沉咆哮警示。

    外面风雪正紧,有两人走上台阶,跺脚抖落一身积雪。

    “打扰道长雅兴,风大雪大,四处无村镇,赶夜路不易,讨一处立锥之地歇歇脚。”

    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在门外出声招呼。

    徐源长豪爽笑道:“两位尽管进来,山神爷地盘上,非贫道能独占,与人方便于己方便。”

    他行走人世间,一路上遇到过各种古怪人和事,还是第一次碰到至少八阶大妖,要与他搭伙歇脚,心底明白,对方是朝他来的。

    遇事不怕事,见招拆招就是。

    他游历路上“返尘”之后,过去的性子都有所变化。

    魁梧壮汉搀扶着一名佝偻腰背柱着木拐的老者,跨过门槛走进破庙,带进来一阵寒气。

    柱拐老者用黑袍蒙着全身连同头脸也裹住,只露一双眼睛藏在深邃阴影里,好似受了寒气的普通老人,弯腰撕心裂肺剧烈咳嗽,听得人很难受。

    魁梧壮汉忙拿出一个瓷瓶,满脸担忧低声道:“您再吃点药?”

    “不……不吃!”

    柱拐老者咳嗽空隙摇手拒绝,好半晌后终于停歇。

    魁梧壮汉轻轻拍打着老者后背,帮着理顺气息,见老者伸出裹在衣袖内的右手,指向对面温在火堆边上的铜酒壶,忙从袖内拿出一坛酒水。

    “我要……要吃道长的酒。”

    病弱老者喘息着说道,很是倔强地将壮汉手中的酒坛推开。

    壮汉一脸无奈,看向火堆对面穿得邋遢的道士,陪笑道:“在下任雾林,能否用这坛酒水,与道长换一碗酒喝?”

    徐源长洒脱一笑,道:“两位若不嫌弃贫道的凡酒粗劣,坐下一起喝就是,用不着换酒。”

    拿出两个粗碗,提起铜壶倒满冒热气的凡世烈酒。

    卧在他脚边的黑猫,早已藏到他身后的阴影里,很是警惕进门的两位。

    他出门之前做过功课,大致知晓方寸山域五座大陆各大宗门势力的八重楼高手姓名,像眼前自称任雾林的汉子,乃是他当前游历的奇牧洲第一妖,九阶雾豹。

    能够当得起任雾林毕恭毕敬伺候的老者,想来实力和身份更不简单。

    将酒碗端给两位。

    柱拐老者道了一声谢,背转身扯下黑袍一角,捏着酒碗边缘,将一大碗烈酒一饮而尽。

    等到将空碗还给徐源长时候,脸上遮掩得严严实实。

    “叨扰道长,请问道长可是从南边来?”

    “老先生客气,贫道是从南边来。”

    徐源长接回两个空碗,伸手示意两位随意坐,老者转身喝酒之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死气,顿时猜到了一种可能。

    不动声色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老者在壮汉的搀扶下,缓缓落座在火堆边的一块石头上,放下木拐,看向对面大口吃肉的道士,没有多绕圈子,开门见山道:“老夫吴祥,五百年前,在周山域得遇一位高僧,他指点老夫于今日暴雪夜前来这座山神庙,向山神庙中道士请教一个问题,或许能救老夫一命。”

    “吴祥……这名字太过普通,不论是修真界还是凡尘,一抓一大把。”

    徐源长心底默神,想不起上界七域,有哪位九阶大妖叫吴祥,欠身道:“您客气,请教不敢当,您有什么问题,请讲,贫道知道的自是知无不言。”

    将手中的烤兔子放到一边。

    老者声音有些飘忽,问道:“请道长教我,何为天道?”

    徐源长还以为是甚么稀奇古怪的难题,陡然听到是这般假大空的玄学经典问题,放心下来,思索片刻,沉声道:“天之道,有如弯弓一般,高处压低,低处抬高,多余的给予减少,缺少的予以补充。”

    “天之大道,无争而胜,无言而应,无召而临,坦然而深谋。”

    “所谓天道,就是自然之道,天即是道,道法自然。”

    他一股脑将自己知道的倒出来,有些理论背下来是一回事,必须要有自己的理解,再从理解深化为规则和力量。

    他看不出老者是修士还大妖,但无疑是一位极厉害的高手,任雾林身上不加掩饰的妖气,他第一时间察觉到了。

    老者沉默好大一阵,捡起木拐缓缓起身,口中念叨:“‘天即是道,道法自然’,这条路子,老夫走不通啊,难道命数如此吗?”

    柱着木拐往庙门外走去。

    任雾林朝起身的道士歉意一笑,道了一声“打扰”,搀扶着老人走进呼啸风雪之中。

    徐源长目送两人身影消失,他返回火堆处坐下,拿起凉掉的烤肉,凑近柴火烤一烤,继续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他现今的心态坦然,没有那么多患得患失。

    该吃吃,该喝喝。

    走出数十里外的老者停下脚步,转身朝山神庙看去,道:“他知道你的身份,能平淡泰然待之,这份心性很不一般,刚才忘了请教道士姓名。”

    任雾林搀扶着似乎没有重量的老者,笑着道:“要不我再去一趟,问一问他?”

    他心底的深深担忧,没有表露在脸上。

    老者摇头:“那倒不用,他还没有‘入道’,说的东西,不过拾人牙慧,但是他‘走’的路子很高明,得到过高人指点,可惜与老夫‘不对路’,走吧,陪老夫去周山域,再见一见那位高僧。”

    “师父,要不您再仔细想一想,刚才那位道长的话?”

    任雾林陪着小心建议道。

    “想个屁,老夫暂时死不了。”

    老者有些不耐,用木拐往空中一划,径直走进黝黑深邃虚空之中。

    任雾林见惹得师父不高兴,赶紧跟上前去。

    忧心忡忡,心事重重。

    徐源长浑然没有将夜遇两位高人之事放心上,吃饱喝足,从竹篓拿出两张皮子,铺地上裹着睡觉,把黑猫抓到胸前取暖。

    不过片刻,鼾声大作,一如凡人。

    翌日雪停,徐源长踏着齐膝盖深的厚雪,继续跋涉远行。

    近中午时分,来到一座冰雪覆盖的山中小镇。

    徐源长找到酒铺子,打满酒葫芦,穿镇而去,走出不到十里,突然听得空中传来熟悉的叫声:“师父,可算找到您老人家了。”

    “公子,我是雪粒啊。”

    三道身影齐刷刷停在前面,柳纤风神情古怪打量着另外一种装扮的徐道士,忍着笑,捂住嘴巴。

    徐源长笑着招呼:“昨天下大雪时候,我还在念叨‘雪粒’,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真的雪粒,好啊,上来了就好,省得我们记挂。”

    雪粒笑得眼睛都不见,道:“我回宗门已经有好几年,去年秋天,竹宗山也找来了,您什么时候回宗门?”

    柳纤风尖叫一声,朝后面探头探脑的黑猫扑去。

    黑猫化作一道灵光消失,让柳纤风扑在空处。

    “不急,不急。”

    徐源长笑着道,从袖内拎着黑猫后颈皮,递给高兴不已的柳纤风,朝十余里外的上空打了声招呼,古云珠送他们几个过来的。

    竹宗山渡劫飞升上界,山郎他们也应该快了。

    “师父,我要走化凡路了,想去流云域的九珠群岛,在那里住一些年月,特意前来,请您给予指点。”

    聂小萌行礼之后,低声说道。

    她拿到曾老帮她炼制的极品丹药,离破境只有咫尺,她想去出生地看看。

    徐源长笑道:“你想去,尽管去就是了,遵循自己内心本意。”

    “是,多谢师父。”

    聂小萌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又问道:“您什么时候去流云域游历?”

    “我啊,要一步步走过去,至少还得三十年。”

    徐源长假装没有看到徒弟脸上的小期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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