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晴,晚上也有雪。
一杯又一杯的酒下肚后,气氛慢慢热烈了起来。
这是一个精舍小院,建成时主人一定花费了不小的代价。然乱世一来,终成一场空,没人说得清主人家去哪里了,院落就荒废在了这里。
局势渐渐好转之后,有人盯上了这个院落,不过很快又被官府收走,连带着周围一大片的土地,全都变成了军府用地。
大梁开国前夕,院落变成了芒山龙骧府的谷仓之一。
二十余年间,从豪族精舍,变成废弃院落,再变成军府宅院,它不会说话,但却折射了时代的变迁。
篱笆院墙之外,身披羊裘的武士来回走动巡视着。
漫天大雪洒落而下,将入冬前种下的小麦尽皆掩盖。
院中石磨旁,军士们将麦麸扫落进簸箕里,准备夜中起身给战马喂食。
纸灯在风中飘飘荡荡,摇曳不定,昏黄色的光晕显得朦朦胧胧。
童千斤端着两盘热气腾腾的炒菜,用手肘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屋内坐了八九个人,谈笑风生,气氛热烈。
「朕上午收到书信,司马睿可不安生啊。」邵勋的声音传入耳中,似乎带着几分玩味、几分挪撤以及几分惺惺相惜(?):「司马睿年前登晋王位,正月人日刚过,群臣复劝,请即皇帝位。睿辞之。」
祖应一脸病容,听了没什么大的反应。
许柳却十分惊讶。
人日就是正月初七,今天是正月十五,不过八天时间,这说明什么?
说明建邺内部通风报信的人太多了,正月初七当天就有人写好信,派人渡江北上,然后一定有专人负责此事,快马送入京中,前后不过八天。
如果是正常传播,没有两个月不可能。过年前后,兴许会拉长到三四个月。
大梁天子对建邺非常关注啊,
「季祖(许柳),君久居江东,可知此番劝进之后,建邺掌权者何人?」邵勋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灌郎立刻上前,为众人斟酒。
祖应还是那副有气无力的模样,不过一直在观察郎。
就容貌来说,比他父亲略胜一筹,诸般风姿也非常符合士人的口味。但气度方面,比起他父亲就差了许多,毕竟经历不一样,也太年轻了。
但有一说一,在十九岁这个年纪,楚王已经相对不错了,从小肯定是经历过名师教导的,又在梁王身边言传身教,规矩甚严,
放到世家大族里面,也是家族可以重点培养,入仕后为家族谋取利益的核心子弟了。
他还算满意。
薰娘坐在部勋身边,目光只落在儿子身上。
做母亲的别无所求,赶紧娶妻,生下孙子孙女后,她就可以安心了。
这一辈子,前半生大起大落,后半生美满幸福,她就这点要求。
秘书监卢谌、黄门侍郎许式则比较热切。
说不上有什么野心,但就是存着那么一点期盼,希望这桩婚事尽快完成一一在太常寺的操作下,其实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只差最后一步,已然无法反悔。
许柳见到邵为他勘酒,立刻起身致谢,然后又一脸惶恐地坐下。
「陛下,若无意外,王导王茂弘必为丞相,总揽政事。」许柳收拾心情,回答道:「至于军务,实则赖于外州。”
「哪几处?」邵勋问道。
「淮阴、寿春、裹阳三处。」许柳说道:「淮阴、广陵之间,多为南下之徐泗流民军,乃祖士稚一手创建,众约三万。”
「寿春之兵,一为寿春、合肥之戍兵,一为江州兵。」
「襄阳便是荆州劲卒了。”
邵勋点了点头,南朝弄来弄去,在军事上基本就这个格局。
流民军拱卫建邺以北的淮泗流域,吴地大族也提供部分兵马及水师一一邵勋称之为「徐州集团」。
寿春那边就脱胎于东吴江州集团了。
此地在东吴时就出了很多大将,周瑜屯军的柴桑就在这一片。
孙权多次攻合肥,也从江州调兵一一邵勋称之为「江州集团」。
最西面的就是荆州了,以裹阳、南郡、江夏、江陵、武昌等地为基本盘,水陆皆有,邵勋称之为「荆州集团」。
三大集团之外,其实还有江东豪族兵马以及屯于建邺左近的部队,其中相当一部分是青徐豫三州流民军,不过都不一定是第一代流民了,很多少年就出生在吴地,但在江东政治语境中,他们仍是「流民」,通过侨置州郡来缓慢地安置。
这些军事集团哪家强呢?现在不好说。
历史上前期脱颖而出的是荆州集团。
这支以荆州本土士兵及流寓而至的关西精壮编练而成的部队,因为长期与北朝作战,经验丰富,战斗力强劲。
桓温北伐时,自江陵出师,步骑四万人,主力便是荆州集团兵马了。
在这个时空,邵勋仔细研究过南阳发来的军报,认为南朝最强的其实还是荆州集团。
谁能想到,二十多年前张昌在荆州叛乱,荆州世兵乃至宛城世兵不堪一击,数次为其击败,死了不少大将甚至宗王。
但在刘弘收拾世兵余烬,安置关西流民,再征发豪族、蛮侗丁壮后,又重新编练出了一支可战之军。
建邺方面对其也非常支持,苦心打造,战斗力与日俱增,已经成了南朝最重要的支柱。
与荆州兵相比,所谓的北府兵还没到冒头的时候,不过因为离建邺近,青徐流民军总会更受重视,再加上荆州遥远,叛乱风险较大,超过荆州兵是早晚之事。
现在需要把北府军提前扼杀,至少重创,将来也会更方便一些。
想到这里,邵勋问道:「屯于建邺附近的兵马,由何人统领?”
「之前是刘琨。」许柳说道:「刘琨北上之后,听闻要交给山遐山彦林。」
「山遐何许人也?」邵勋问道。
「山遐乃山涛之孙、山简之子,性情刚猛,为余姚令之时,以豪族多挟藏户口为由,大肆清理,得万余口。」许柳说道:「余姚豪强虞喜藏户甚多,山遐欲捕杀之,余姚父老以喜‘有高节,
不宜屈辱’为由阻挠,县兵竟不能捕。」
「余姚豪族又以山遐营建县舍为由,构陷其罪。会稽内史问之,遐乞留任百日,将未竟之事完成,不许,遂坐罪免官。”
卧槽!竹林七贤的后人,名气极大,居然和一个县的地头蛇斗得有来有回,最后还被构陷赶走了。
若非他名士之后,又是南渡高门的身份,可能已经被余姚豪族弄死了。
邵勋倒对此人起了几分好感。
勇士啊!
可惜你没有一个很好的环境,若在我这边,你放心大胆查,老子为你撑腰。
「山遐既已免官,为何又骤掌大权?」邵勋问道。
「山遐从侄女为王太子司马衷之正妃,此乃外戚,一飞冲天寻常事也。」许柳有些羡慕地说道:「山氏诸子皆才具平平,唯山遐勇于任事,前番查余姚户口多半也是司马睿、王导等人授意,
发现走不通之后便收手了。这会时过境迁,拔之正合适。」
邵勋思索了一会。
这可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司马绍若不死,太子之位是他的,那么他的妻族外戚定然执掌大权,比如历史上的庾亮。
但他死了。而司马衷本来就很得司马睿喜爱,一度想立他为世子,这会当上太子顺理成章,而太子妃山氏的家族就乘风而起了。
不知不觉间,庾文君成了他宠爱的小娇妻,亮子也为他扛活,建邺风云变幻,走上历史的岔道或许未必是岔道,十八岁的司马衷若没跟祖渺北伐石勒,也不至于几个月内突然暴毙身亡一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病死、战死或者其他什么死法一概不知,只知道他死了。
「陛下,晋太子妃山氏乃羊羊彭祖外甥女。」许柳又道。
邵勋这次是真的无语了。
你们要不要这么会编织关系网啊?
南晋、北梁,权贵阶层关系盘根错节,让人惊叹不已。
若此时司马睿形势占优,邵勋怀疑他治下的官员军将也会与对面大范围暗通款曲。
「河内山氏———」
他叹了口气,道:「西巡之时,朕会带上山世回,再和羊彭祖好好说道说道。至于你一—」
许柳神色一正。
「早些回去吧,联络忠义之士。」邵勋说道:「一旦时机成熟,立刻起事,朕会遣大军接应。
「臣遵旨。」许柳大喜。
「仪祖(许式),敢不敢随季祖南下?」邵勋看向许式,问道。
他不太敢。
但话到这份上了,只能硬着头皮道:「臣遵旨。」
邵勋很快又看向邵,问道:「获郎,你敢不敢南下?「
邵震惊了。
「陛下。」卢薰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邵勋轻抚其手背,看向儿子,道:「瞧你那熊样。为父让你去谯郡,又不是让你去建邺。」
邵脸色稍安,躬身行礼道:「儿—————臣遵旨。”
「带上你的王府僚属吧,让他们给你出出主意。」邵勋说道:「你三叔也会跟着南下。记住了,王府属官可以建言,但你要学会自己做决断。」
「是。」邵心神渐渐归位,沉声应道。
邵勋最后看向祖应,笑道:「士宁,我儿如何?可配汝女?」
祖应淡淡地笑了笑,道:「楚王丰神俊朗,又勇于任事,实乃佳配。”
邵勋大悦,又看向儿子,笑道:「郎,若做不出成绩,就别回来成婚了。士宁之女在洛阳名声不小,爱慕之人不知凡几,我看你也别耽误人家了。”
邵面红耳赤,只道:「儿一定会办成此事。」
卢薰轻轻拍打了下邵勋的手,似是责怪他吓唬儿子。
邵勋哈哈大笑,道:「趁雪饮酒,快哉。来,正事已毕,今夜但痛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