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州,平阳城北,景军大营。
“刘守光和张旭有出动的迹象?”
庆聿恭神情镇定,语调平和。
来将垂首应道:“回王爷,近日来敌方在太康和雍丘的守军派出大量斥候游骑,不断窥视我军在西风原以及东南方向的营地,似有南下解救平阳之嫌。不过灭骨地将军让卑下禀报王爷,我军四万余骑步军定能看住齐军,王爷这边不会有后顾之忧,还请王爷放心!”
庆聿恭微微颔首。
灭骨地是他亲自培养出来的左膀右臂,在他困居大都的时候帮他打理着夏山军主力,即便在攻伐代国的时候也没有被兀颜术利用,无论忠心还是能力都为上上之选,如今他既然敢做出这样的承诺,庆聿恭自然不会担心,可以将全部精力都放在南边的平阳城。
然而这座坚城不愧易守难攻之极致。
从十一月初到现在,小半个月的时间里景军已经发起六次攻势,莫说威胁到平阳城防,就连登上城头都无法做到。
景军这支西路军从靖州西北角上一路奋进,连下严武、杞柳、高唐、西冷关四座重镇,沿途席卷城镇数十,攻占靖州将近四分之一的疆土,虽然他们取得开战至今最大的战果,损失也颇为惨重。
庆聿恭出兵前麾下兵马合计十八万,如今除去留在北边的四万余人,沿途重镇留下的一万余人,此刻大营内只有七万余人,换而言之已经折损近五万兵马。
和之前耗时一个多月攻下的西冷关相比,眼前的平阳城更是一块令人牙疼的硬骨头,若想打下这座坚城,不知这七万余景军还能活下来多少人。
众将莫不神情凝重。
庆聿恭环视众人,心中哂笑一声,面上却是古井不波:“平阳城确实难以攻陷,诸位莫非有了畏惧之心?”
众将凛然,他们在出征前都得到天子面授机宜,唯恐庆聿恭违逆旨意收兵罢战,当即纷纷鼓噪请战,誓要不惜一切代价登上平阳城头。
庆聿恭愈发确认他们的心思,没有当众挑破,反而安抚了一番。
名义上他是西路军主帅,如果他将天子的圣意丢到一旁,这些统兵大将肯定会是另外一种态度。
便在这时,一名中军属官快步走进帅帐,急促地说道:“启禀王爷,沿江斥候传来急报,南齐一支步军从西南方向赶来,沿衡江南岸前往平阳,约有两三万人,打着南齐成州都督府的旗号!”
庆聿恭双眼微眯,其他统兵大将略显讶异,但也谈不上如何震惊。
这些人对南齐各军的实力不说了如指掌,但也早已摸得七七八八,在他们看来齐军各部最强当属陆沉麾下的定州军,然后是实力受损的靖州军,接下来才轮到京军三大营,至于成州都督府压根上不得台面。
区区两三万步卒而已,撑死也就是协助平阳守军的仆从军,最多比辅兵强一些。
若是正面对决,帐内任何一名统兵大将都有信心一个回合击溃这支成州军。
不过还没等他们就此事发表看法,又有一名属官入帐禀道:“启禀王爷,东线斥候传来急报,一支南齐步军从靖州江华城朝这边赶来,约有两三万人,我军斥候抵近侦查,确认对方是南齐京军金吾大营!”
这个时候帐内将领们的神情便没有先前那般放松。
他们都是沙场老将,很清楚齐军这些动向暗含的深意。
若说南齐成州军的出现是为了进一步加强平阳城的防守,那么金吾军的到来意味着齐军即将转守为攻。
以平阳城防御体系之坚固,完全不需要这么多兵力驻守,而且几天前天子传来旨意,他亲率十余万大军前往藤县,此刻齐军难道不应该就所有后备兵马调过去?
“王爷,这会不会是疑兵之计?”
古里甲当先开口,他晦深的目光中显露出一丝担忧,并非是畏惧相继赶来平阳城的齐军各部,而是担心庆聿恭借此退兵。
“尔等传令各部斥候,继续打探齐军的动向,切不可轻忽大意。”
庆聿恭先是吩咐那些中军属官,然后看向众将说道:“本王先前便说过,不怕齐军寻求决战,就怕他们龟缩在平阳城内。现今陛下亲率大军南下,不需要太久便能打破僵局定鼎大势,我部岂能因为计较得失而畏战怯敌?本王决意,暂停进攻平阳城,给予齐军一定的胆气,等待他们结阵向前与我军厮杀,尔等意下如何?”
古里甲等人心中一松,既然主帅决意死战,他们又怎会横生事端?
众人纷纷出言吹捧,一个个尽显敬佩之意。
庆聿恭微笑不语,站在不远处的庆聿忠望看着统兵大将们的谄媚之态,心中只觉寒意顿生。
这些人只有一个目的,软硬兼施逼迫他的父亲与齐军同归于尽。
他看向庆聿恭面上的笑容,不由得十分期待那一战的到来。
三天后,大景天德十年十一月十六,在东北千里之遥的雷泽平原、齐景大军试探一战的第二天,平阳城北的广阔大地上,亦有两支大军遥相对峙。
庆聿恭坐镇中军,麾下步骑大军以锋矢阵站定。
南边齐军阵型严整,虽然没有成建制的骑兵,而且是由成分复杂的各军汇聚在一起,但从阵法的布置上来看颇有章法,绝非一般将领能够做到。
不多时,数名斥候飞驰而来,直入中军。
“启禀王爷!”
为首之人神情凝重地说道:“南齐军中竖起一面帅旗,上书南齐淮安郡王陆沉之名!”
凛冽寒风之中,大景王旗下一片死寂。
众将听到这个消息可谓震惊难言,细细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面对景军两支拳头同时击出,齐军既然选择往极其坚固的平阳城增派兵力,又摆出主动寻求决战的架势,那么陆沉来到此地亲自指挥合情合理。
问题在于他不打算要藤县南边的三州交界之地?他要坐视景帝亲率大军席卷三州境内?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坐在马上的庆聿恭。
“原来如此。”
庆聿恭却不慌不忙地说道:“看来陆沉是想在这里一举击溃我军,然后顺势往北收复失地,再与刘守光、张旭麾下的兵马合兵一处,在解决靖州的危机后再去应对我们的陛下。”
听他一言挑破对方的图谋,众人登时豁然开朗。
庆聿恭挑眉望向南方齐军大阵,淡然道:“诸位将军,谁敢先去试一试齐军的实力?”
“末将愿往!”
众人踊跃争先。
庆聿恭欣慰一笑,旋即点将领兵攻杀。
这一战与雷泽平原战场的初战极其相似,齐军的应对从容冷静,整体阵型从始至终没有任何乱象,可见主帅对于局势精准的判断力,以及对麾下各军强大的掌控力。
放眼南齐众将帅,目前看来确实只有陆沉能做到这一步,景军众将不再怀疑。
午后,两军各自收兵回营。
庆聿恭最后望了一眼南方有条不紊撤回去的齐军,心中默念道:“你我曾经交手多次,这世上恐怕没有几个人比我更熟悉你的风格,先前你在雍丘城外就玩过一次类似的把戏,总不能还想让我上当。”
众将皆以为齐军主帅便是陆沉,庆聿恭却已经分辨出对面藏在千军万马之中的老对手。
他脑海中浮现“萧望之”这个名字,继而自嘲一笑。
平阳城。
齐军以这座坚城为后盾,于城外设营驻守,众将在安顿好麾下将士之后,匆忙赶回城中参加一场军议。
众将离去后,萧望之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随即看向仍然留在节堂的三人。
成州都督童世元神态恭敬,坐在他对面的军务大臣陈澜钰则面带微笑。
萧望之淡然道:“这个障眼法未必能瞒过庆聿恭,当初他在雍丘城已经上过一次当,这次应该不会再做出错误的判断。”
陈澜钰点头道:“国公爷,其实这只是给庆聿恭一个开战的由头,淮安郡王对其如今处境的判断很明确,景帝一定是想让他死在这片战场上。以庆聿恭的心机城府不可能认识不到这一点,他并非愚忠之人,多半会顺势而为,利用我军铲除景帝的嫡系力量。”
萧望之微微一笑,望着这位曾经误以为步入歧途的下属,听着他对局势的精准分析,心里自然十分熨帖。
做出更加明确的安排后,他看向坐在陈澜钰上首的年轻女子,温和地说道:“洛夫人,多谢你带着沙州勇士前来支援。”
洛九九爽朗地拱手道:“国公无需多礼,家父说如今沙州和大齐守望相助,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萧望之赞道:“令尊不愧为沙州之主。不过我有一事相请,沙州勇士暂且留在城内养精蓄锐。”
洛九九明眸微动,略显直白地说道:“国公不必过分小心,我们沙州人既然来了,就愿意在战场上与景军拼命。”
“洛夫人莫要误会。”
萧望之语调平和,却藏着几分凛冽的杀意:“此战算是我和庆聿恭某种难以言说的默契,所以沙州勇士要藏到最后,等到庆聿恭将景帝嫡系兵马消耗殆尽、将要往北撤退之时,便要靠沙州勇士出击,留下这位景国军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