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率领船队,从好望角出发,前往陛下口中的美洲,已经过去四个月。
他们在当地高价收购了不少海图,并雇佣了大批当地老船员。
起初还好,凭着海图与船员的指引,数次躲避风暴,寻得海岛补充水分。
可随着越来越深入大海,海图和船员渐渐失去了作用。
因为,这里是他们未曾踏足过的海域。
没有经验可循,面对范恒的是一片未知。
出发时,拢共二十三条船。
整整二十三条船啊,结果四个月后,只剩下三艘。
而且,每一艘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损伤。
如果再找不到海岛,获取木材修补船体,三艘船只怕撑不住下一次风暴。
范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苦笑一声。
恐怕,等不到下一次风暴,他们就已经死了。
因为,船上已经彻底没了淡水。
上一次饮水,还是在五日前,这五天时间,喝的都是海龟血和自己的尿液。
不过范恒并不后悔,他生于大海,就该死在大海,这是自己的命。
范恒的年纪并不大,今年二十六。
其父范子渊,曾任赵宋权都水监丞,主持修建了神舟。
他自小就跟随父亲身边,数次出使高丽,八岁时便敢独自驾驶小船出海。
可以说,他待在海上的时间,比陆地要长的多。
船就是范恒的家,死在大海上他无怨无悔。
但即便要死,也绝不是现在。
他不能辜负陛下与杨相公的信任,他范恒要青史留名,受后人敬仰。
就在这时,一名船员快步走上前,禀报道:“范相公,梨花号船舱破损严重,海水已经灌入船体,没法修了。”
闻言,范恒哑着嗓子,当即下令:“让梨花号弃船,将船上一应粮食辎重尽快转移。此外,拆解梨花号诡杆甲板,修补松竹号与咱们的主船。”
梨花号铁定是要沉了,不过在沉之前,要尽量发挥它余热,保住另外两条船。
“得令!”
船员应下后,便匆匆离去。
两个时辰的忙碌后,修补完毕的松竹号与主船缓缓驶离这片海域,丢下沉没了一半的梨花号。
“范相公,何时能找到海岛?”
说话的人皮肤黝黑,身材精瘦,腰间挂着一把短刀。
此刻,他手中握着一条鲜鱼,正大口吸允着鱼血。
鲜鱼显然刚从海上捕上来,活力很足,在他手中不断扭动,鱼尾拍在他的手背上啪啪作响。
此人名唤郑达夫,是随船水师的营长,负责护卫船员的安全。
包括郑达夫在内的一众水师将领,皆是自愿前往,因为陛下说了,此行若能回来,所有人军功九转,官升三级。
若不幸死于海上,朝廷会发放一百贯抚恤金,家中田地、商铺永久免税,并供养子女读书至及笄、冠礼。
如此丰厚的条件,自然引得无数水师将士争抢。
郑达夫凭借着出色的履历,成功抢到这份差事,这让一众同僚好一阵羡慕。
要知道,以上这些抚恤,只是针对普通士兵,像他这样的营级将领,待遇只会更好。
总之就一句话,陛下不会亏待他们!
范恒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满脸苦涩道:“不瞒郑将军,俺也不知,眼下只能听天由命。”
“直娘贼,难不成真要交代在这里?”
郑达夫狠狠咬了口鱼肉,大口咀嚼。
他是军人,当死在战场之上,而不是窝囊的被活活渴死!
嘘!!!
忽地,一声嘹亮的哨声自瞭望台传来。
范恒面色一变,赶忙抬头望去。
只见瞭望台上,挥舞着一黑一白两面旗帜。
“找到陆地了!”
范恒面露狂喜之色。
下一刻,整艘船上都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
“呸!”
郑达夫吐出口中鱼肉,扔掉手中的鲜鱼,满脸嫌弃道:“他娘的,吃了这么些天的鱼,老子都快吐了。等上了岸,猎头猪好好吃一顿!”
“全速前进!”
范恒很激动,因为刚才旗语说的是发现陆地,而非海岛。
他们在海上漂流了足足四个月,期间遇到过一些小岛,可陆地还是第一次。
美洲!
他的脑海中,不由冒出此行的目的地。
念及此处,范恒匆匆回到船舱房内,翻出海图,拿起笔在嘴里润了润后,开始补充。
此行,最珍贵的就是他手中这份亲自绘制的海图。
这是用上千条性命,以及二十多条船换来的。
即便他们这次没有找到陛下口中的番薯、土豆、玉米和金鸡纳树,但只要呈上这份海图,依旧是大功一件。
绘制完毕后,他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迹,随后卷成小卷,先用防水的油布包裹,再放进羊肠里,扎紧口儿,最后塞入一个牛皮画筒。
他可以死,但海图不容有失!
……
……
垂拱殿后的小院里,韩桢正在与猴子吃酒。
炉子虽小,可火力很旺,上面的铜锅不断鼓着水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数种食材熬制的汤底,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数盘牛羊肉与绿油油的青菜整齐摆放在盘子里。
“这两年辛苦了,如今海贸商道已经彻底打通,往后就交给手下人办罢。”韩桢拿起小碗,正给自己调配蘸料。
芝麻酱,豆腐乳,茱萸酱,再淋上一勺滚烫的花椒油,随后用筷子迅速搅拌开。
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辣椒,只能用茱萸代替。
深冬腊月,没甚么比一顿火锅更能暖身的了。
猴子从铜锅里捞起一片羊肉,蘸了蘸韭花塞入口中,含糊不清道:“俺听韩二哥的,唔,这羊肉不错,不但鲜嫩,而且没甚么膻味。”
“河套的盐池滩羊,品质自然好。”
韩桢微微一笑,夹起一片放入铜锅中涮了涮。
河套的羊肉天下第一,这点是公认的,中原这边的羊肉还真比不了。
没法子,河套的环境就适合牧羊,羊的品种也好。
鲜红的羊肉片在高汤中很快变成灰色,放在碗中蘸了酱,送入口中,韩桢细细品味。
他还是不习惯茱萸的味儿。
念及此处,他不由问道:“美洲航线探索的如何了?”
猴子答道:“搜集了大批海图,七月赶上季风出发。”
韩桢默默在心中盘算。
南美洲与好望角直线距离并不远,最近处约莫八千公里,以目前海船的航行速度,有季风加持,四到五个月左右便能抵达。
当然,前提是不偏航的太离谱。
如今的美洲,印加帝国还没建立,印第安人统治着这片土地。
想起印第安人,韩桢脑中不由冒出前世曾看过的一篇报道。
根据分子人类学检测,中国人主体是O,少部分N、C、D。
印第安人主体则是Q。
有意思的来了,赵匡胤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他的Y染色体检测下来竟然也是Q。
这就意味着,老赵家和美洲的印第安人是近亲。
不过也很正常,印第安人是从西伯利亚移居美洲的,有一支南下,穿过冻土和茫茫草原抵达中原,也实属正常。
当然,并非说赵匡胤是胡人,因为老赵家祖上是隗国公族,正儿八经的大周王公,华夏原始股。
按照这么算,美洲也是自古以来了。
“二哥想甚呢?”
就在他思绪越飘越远之际,猴子的声音响起。
“想美洲舰队的事儿,来,吃酒。”
韩桢说着端起酒杯,与猴子碰了碰。
这会儿冬日一般喝黄酒,烫煮过的黄酒让人暖洋洋的。
猴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感慨道:“这两年出海,俺明白了不少事儿,开海,那就是用一条条人命,一艘艘船堆出来的。这次二十几条船,不知回来的能有几艘。”
为了寻找所谓的美洲,他从两年前就开始着实准备。
仅是抵达好望角,就损失了不下十艘船。
而好望角,仅仅只是前往美洲的中转站,真正的考验,是那片未知的茫茫大海。
韩桢点点头,面色郑重道:“你说的对,可有些事必须做。”
番薯、土豆、玉米、辣椒等粮食种子,不可能平白无故从美洲跑到中原来。
就像蜀中,没有李冰父子,没有那些死在河渠里的民夫,哪来的天府之国。
所以,华夏人祭祖,敬畏感恩祖先,因为如今的一切都是先人用性命换来的。
韩桢这个皇帝,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抚恤那些勇士的亲眷。
猴子问道:“韩二哥,美洲真有金山?”
旁人不晓得,他还能不晓得么,韩二哥没当皇帝前,一直领着他们在临淄县城里当泼皮,整日厮混。
但却言之凿凿的说,在茫茫大海的对岸,有一片名为美洲的土地,不但有金山,还有亩产千斤的粮食作物。
韩桢似笑非笑道:“怎么,不信我?”
“俺怎会不信韩二哥。”
猴子讪笑着挠挠头。
韩桢随口编了个理由:“宫中有一副传自秦朝的舆图,那是徐福当年为始皇帝求仙寻药时所绘制。虽然海外并无仙山,可倭国等地,却是实实在在存在,可惜年代久远,关于美洲的海图遗失,否则也不需用人命去填。”
不得不说,徐福是个好借口。
可以肯定的是,这厮没有去倭国、高丽,因为这两地毗邻中原,尤其是唐朝时,交流频繁,若去了这两地,如此频繁的交流下肯定会发现,但史书中却没有任何提及。
至于后世倭国所谓的徐福庙、徐福墓、徐福登陆点等,皆是后世近代才冒出来的。
这厮该不会真跑美洲去了罢?
更大的可能,是遭遇海难死了。
毕竟,以当时的航海技术和船舶,一旦偏离海岸线太远,海难的概率将大幅增高。
“原来如此。”
猴子面露恍然。
“不说这些了。”韩桢举起酒杯。
端起酒杯碰了碰,猴子说道:“听说小虫成亲了?”
韩桢点点头:“嗯,这厮一直与那个苏浅浅拉扯不清,他爹娘实在没法子,找到我这里,求我帮忙点醒他。”
两个月前,林丛成亲了。
娘子是赵瑚儿,赵佶的第十三女,两人的婚事是赵福金做的媒。
赵瑚儿的品性在一众赵宋皇子皇女里算不错的,温婉贤淑,一手丹青更是尽得赵佶真传,可惜相貌平平。
不过娶妻么,在贤不在色。
成亲后不到一个月,林丛就将苏浅浅纳为小妾。
照韩桢的话说,小虫这厮就是贱皮子,早这样不就行了?
猴子赞同道:“二哥早该管管他了,好歹是朝中重臣,整日往樊楼跑像个甚么样。”
“莫说他了。”韩桢摆摆手,语气感慨道:“这些年,几兄弟里就数你最辛苦,走南闯北,漂洋过海,趁着年节未至,把商贸院交接一下,开年了去户部当侍郎。”
一众泼皮兄弟里,猴子的天分最高,韩桢也一直对他着重栽培。
从当初的制盐厂,到改制盐监,再到成立商贸院,最后出海打通海贸,一步步的成长,韩桢看在眼里。
刘宓这个户部尚书其实干得不错,一直尽心尽责,但随着天下一统,南北归一,他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如今有些力不从心了。
如今海贸通畅,韩桢打算将猴子放到户部,帮刘宓分担压力,往后也好接班。
“俺晓得了。”
猴子郑重的点点头。
两人心情都不错,就着火锅边吃边聊。
有了去年的铺路,今年海贸更上一层楼,利润足足翻了一番。
宝石、象牙、玛瑙以及各种东南亚和中亚的香料,根本不愁卖,尤其是香料,不管运来多少,都能给你消化掉。甚至有官员提议,干脆年底分红就用香料结算得了。
唐初时,房玄龄宴请宾客,结果家中没有香料,只得命人去长孙无忌家中借了一些,这才不至于失了脸面。
房玄龄啊,堂堂大唐宰相,家中都缺香料,可想而知民间如何。
如今虽然比唐初时要好上不少,可香料依旧是稀缺货。
一顿酒至吃到月上中天,猴子才醉醺醺的出了宫。
……
银币已经发行一个多月了,却并未溅起水花。
一来是首批数量不多,只在京畿周边流通。
二来是如预期的一样,如此精美的银币刚刚发行,不少商人便开始囤积。
毕竟,青钱再好也是一张纸片,哪有银子来的实在。
即便是后世,不少有钱人家里保险柜中,也囤着一些金条,以备不时之需,更遑论这会儿。
对此,朝廷并不在意。
这种事没法避免,等过上两三年,发行的银币数量越来越多,流通是迟早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