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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间幕:呼唤复仇

    狩猎猛兽绝非易事。

    鲁斯已经数不清他这辈子到底猎取过多少野兽了,不过,以他的标准而言,其中称得上是猛兽的只有寥寥十几种,甚至超不过两手之数。

    他很擅长对付这些身具尖牙利爪、皮糙肉厚、力大无穷的敌人。他明白应该在何时躲避,何时挑衅——以及最重要的一点,他知道考虑好后果再行动。

    这难能可贵的哲学从他非常年轻时就已流淌在他心中,它起源于部族中的一位老猎人,他曾带领鲁斯学习狩猎技巧。

    某日清晨,趁着雪停,他们走入林中,试图猎一两头山鹿带回部落享用。老猎人甚至承诺,如果是头公鹿,那么它的角就归鲁斯。但那天早上他们没见着鹿,恰恰相反,他们看见两头熊。

    一头幼熊,懵懂地望着他们。还有一头母熊,非常瘦弱,毛皮像是干瘪的挂毯一样披在她身上。

    鲁斯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于是他抽出一支箭。只是刚想弯弓,老猎人便猛地抬手抓住了他的箭。

    “别。”他轻轻地说。“让她们走。”

    鲁斯想动,实际上,如果他执意忤逆,他那时的力量也足以在一瞬间将老猎人撕成碎片。然而他并没有这样做,他的直觉在悄悄地加以提醒。

    最终,那头母熊带着她的孩子在原地看了好一会,然后便转身离开。她们消失在了灌木丛的深处,移动时发出的声音非常轻柔。

    “为什么不让我拉弓?”鲁斯问。“你在怜悯她们吗?”

    “不。”老猎人严肃地说。“我向你保证,黎曼·鲁斯,我对她们没有任何怜悯,部族附近所有的熊都吃过人.”

    “但是,如果你敢射箭,那带崽的母兽会不惜一切代价朝我们冲过来。你能赢,我绝对相信这点,而我也能在她冲过来以前就把她射瞎。”

    “可是,你记住,这片森林里的熊都能知道我们在森林里做的事情。如果我们杀了她们,那么下一次,谁能保证他们不会趁着战士们外出的时候袭击领地,掳走孩童?”

    “他们会报复,黎曼·鲁斯,我亲眼见过这件事不考虑后果就射箭不是我们部族的风格,我要你记住这件事,做任何事之前都想想它会带来什么。”

    我的确记住了,老头,我可没有辜负你的教导,所以你最好别在死者之国里和其他人讲我的坏话。不然我会很生气的,就像现在一样生气。

    鲁斯咳出一口鲜血,握紧酒神之矛,冰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要是生起气来,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你最好记住这点,老头——

    他低吼着递出长矛,面容狰狞得好似一头啸月巨狼。矛刃残忍地撕开了一块漆黑而坚韧的皮肤,将其后血肉狠狠洞穿。

    它本该在这一刻迸发出太阳般的光亮,将这片污浊的邪恶彻底烧为虚无,但那是从前的酒神之矛才能做到的事情,现在,它已经不再是那把由帝皇亲自锻造出的神器了。

    鲁斯的进入、长居与离开永久地改变了它。远在一万年前,它的本质便被锻造者的力量所异化,进而形成黎曼·鲁斯灵魂的滋养之居所——因此它现在仅仅只能当做一把锋利的武器来使用。

    鲜血飞溅,黎曼·鲁斯狞笑着转动手腕。

    滚烫的血飞溅而出,洒了他满脸。甲胄上挂着的饰物与毛皮被一并染湿、染红,而他的眼睛依旧迸放着冰海冻层般的薄光,那种蓝色足以使一头怪物稍微后退几步。

    是的,它后退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被伤害,而是因为这双眼睛其后蕴藏着的某种意志。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它抬手,或者说抬爪抓住酒神之矛,轻轻一旋,便让它倒飞出去。若非鲁斯早有预料地松开了双手,恐怕现在已经不能再战。

    可尽管如此,他面上的笑容也未曾减弱,一把手斧沉甸甸地滑入他手里,驱邪神符狂怒地绽放。

    意志力。罗格·多恩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相信人类可以用它做到任何事。

    去你的,多恩,你这块顽固的笨石头——你为什么总是对的?是你笨,还是我们蠢?

    鲁斯为这不合时宜的想法而啐了一口,血涌出唇舌,他却感到乐不可支。他高高举起右手,怪物再次后退。破碎的光亮从他们头顶洒下,越来越多,于是这东西的形貌也愈发清楚。

    和那男孩被迫化身成的恶魔不同,它并不瘦弱,而且也没有人躯——形成它所谓躯体是无数张扭曲的人面,一层一层地堆叠在一起,于四周正逐渐破灭的黑暗中被腐臭的血所濡湿。

    每一张脸都清晰可见,每一张脸好像都是熟悉的人。无数个声音从这些面孔空洞的嘴中吐出,是疑问,是咒骂,是痛恨、麻木、苦难、毁灭与所有理应只存在于人性之暗面中的癫狂。

    而它们现在正待在这里,以完全真实的模样。

    鲁斯放下手,听见猎人与国王正在深呼吸,频率一模一样。这很古怪,因为他们不是一个人,尽管有着同样的血、同样的脸和同样的名字,但他们绝非同一个人。

    猎人被过往的经历塑造成了一头由无边恨意驱动着的杀戮机器,诸神留下他是为了欣赏他的反抗,并随时发声嘲笑他那注定没有终点的愚行。

    祂们并不知道,猎人实际上已经不奢求拯救他的种族和国家了,因为这二者都早已被毁灭,他的余生都将用来杀死每一个恶魔或叛徒。

    而国王不同,他的高傲不允许他承认自己失败,但他的理性会在每个独处之际对他低语:你已经失败。于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国王接受了这件事。

    他开始将他的失败一一掏出,血淋淋地放在一个尚未来得及成长的孩子面前.他想以这种方式教导那孩子,使他不必遭受此等绝望,但他犯了个错。

    鲁斯放声大笑。

    “你不该在这绝望之地追寻虚无缥缈的东西!”芬里斯人大声说道,挥舞着手臂,头顶光辉愈发明亮。

    国王痛苦地看着他,对这嘲笑全盘接受,却还是挺起胸膛走到他身侧,一面警戒那怪物可能的袭击,一面低声开口询问,语气近似哀求。

    “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没有!”

    鲁斯斩铁截钉地回答,束发飘扬,狼眸圆睁,货真价实的暴怒在他的眼里浮沉,带起大块大块的死寂之冰。他回身,用空余的左手一把抓起国王的斗篷,揪着他冷笑起来。

    “你以为”他喘气,呼出血沫。“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东西能帮你?醒醒吧,伟大的国王,你认识的那孩子已经他妈的死得连渣都不剩了。你现在看见的这个东西,挡着我们路的这个东西——”

    他忽地转身,扬起手斧,对准那伸出黑暗的瘦长手臂狠狠斩下。铁器入肉,驱邪神符噼啪作响,黑焰熊熊燃烧。

    手臂迅速地缩了回去。

    “——来啊!”鲁斯朝它怒吼。“我会吞噬你,我会把你和那孩子一样杀得连渣都剩不下来!”

    他暴怒地朝它呼喊、嚎叫,其行为几乎等同于疯癫。

    芬里斯凛冬时分的雪带来的报应正在显现,鲁斯的话没有作假,就连他自己亦无法逃脱这代价。

    国王失魂落魄地后退两步,捂住脸颊,肩膀颤抖。或许曾有那么一刻,他试图继续哭泣,然而当他放下手来的时候,这张脸上已经只剩下一种情绪。

    “杀了它。”

    某个时间线中人类最后的国王如是说道,声硬如铁。

    “我们必须想个办法杀了它,黎曼·鲁斯。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得把它杀得连渣都不剩。你讲的那个大肚汉的故事这里就是大肚汉肚子里的地方,对不对?大肚汉的肚子已经快破了,而我们绝对不能让它出去。它肚子里没有消化器官或者胃酸,那就由我们来做。”

    他提起自己的那把短剑,用力握紧,扯开斗篷把它扔在地上,抬起手,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脸颊侧面刻下了一个血淋淋的驱邪神符。

    小巧的棱形,从中蔓延出一道血线,将其一分为二,犹如一只冷冽的眼睛线条平直而锐利,无声地倾诉着握剑之人刻下它们时超乎寻常的平静。

    极暗之火自混沌之潮中滚滚而来,将国王彻底点燃。盔甲熔烂,徽章崩裂,皮肤、血肉和骨头尽数成为焦炭。

    献祭开始了。

    “我来开路。”莱昂·艾尔庄森如是说道。“把它宰干净。”

    鲁斯咧开满口牙齿,露出一个悲伤却赞许的微笑。

    古老的芬里斯语言从他喉中绽放,那是一首古老的歌谣,低沉,悠长,曲调轻柔,和此前别无两样。然而这一次,他不只是哼唱曲调,他还加入了文字。

    国王已经听不清了,但猎人还听得见。他明明不懂芬里斯上的任何一种方言,却能完全明白鲁斯到底在唱什么。

    “来吧、来吧、来吧——以血为代价,以刃为契约,我们呼唤!我们呼唤凛冬的黑雪,我们呼唤愤怒的雷霆,我们呼唤你,怒焰的主人,复仇的利刃。待你来时,天平的两端自会有人摆上心脏和刀刃供你评判!”

    鲁斯的额头青筋暴起,双手颤抖不已,仿佛每吐出一个字都是对他极大的折磨。国王沉默地走过他,脚下所踩过的每一步都正在让四周黑暗分崩离析。

    原本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他们身上的怪物此刻却忽然看向了头顶,外界的光——白色、淡柔,如穿越林间和树叶,洒在泥土上的清晨阳光.

    它看得是如此着迷,以至于甚至没能听见鲁斯的咆哮,和国王的怒吼。

    这不能怪它,它已经期待了这些真实的事物无尽的岁月。来自创造者的许诺绝不会被收回,因此它才能勉强忍到今日,可是,这些光亮——它要如何才能继续忍下去?

    猎人不知道答案,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握紧他从国王手中得到的礼仪长剑,紧随其后地扑了上去。

    怒焰奔涌,剑刃与斧头次次入体,如砍伐冬天的铁树那般,与一张张人面相互碰撞。无尽的黑暗自它体内涌出,勾动旧日伤疮,让猎人牙齿紧咬。

    他是一块墓碑,承载着一个世界所有人的死亡,而这怪物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便是掀开墓碑,砸碎棺材,让死者凄惨的面容暴露在外。

    猎人很快便陷入了一种难以自控的境地,过往似寒风拂面,而他宛如赤身裸体,无法逃避亦无法抵抗,只能任由这冷风割他的肉,吹他的骨头,把他的记忆和心一一冻碎

    趁着理智勉强还在,他抬起手,于杀戮的间隙效仿国王的做法,在额头上刻下了那道驱邪神符。

    力道之大,深可见骨。

    黎曼·鲁斯曾说过的话在痛苦之中滑入他的心底——被嫁接了代价的誓言——而那芬里斯人真正的声音也在他耳边响起。带着哀伤、怜悯和祝福。

    “来冬再会了,好猎人。”

    莱昂·艾尔庄森闭上眼睛,让疯狂接管他的心。然而,也不知是幸运或不幸,他最后的一点清明却在此刻窥见了他不应看见的真实

    沉闷的雷声一闪而过,猎人咬碎了牙齿,如疯人般举起双手,疯狂地大喊起来。

    若仔细听,便能听出,他似乎在呼喊名字——许多个名字。

    怒焰自他体内涌出。

    鲁斯闭上眼睛,后退一步,暂时从无止境的杀戮场中抽身了片刻。两次献祭,两次契约,得益于仇恨的力量,国王与猎人勉强可以暂时占据上风,但这只是暂时的。

    他还得做点什么。

    背尸的巨狼缓缓而来,对他呜咽,芬里斯人微微一笑,抬手抹了把脸,鲜血染红手甲。

    “我说过我要把他带回去的。”他低头对狼说道。“你总不能要求我违背自己的诺言吧?”

    狼盯着他,忽然仰起头,发出一声嚎叫。鲁斯立即皱眉,心有所感地抬头凝视,却看见那透着光的裂缝处竟隐隐闪过一道黑影。

    容不得让他仔细分辨,一柄缠绕着漆黑闪电的狰狞巨剑便从中猛地穿出,而后是两只巨大的利爪。它们穿透了裂缝的边缘,将其捏的嘎吱作响。一张恶魔的脸在其后若隐若现,头顶螺旋状的巨大双角,满头白色的鬓毛随着狂风舞动。

    它张嘴,尖牙利齿严丝合缝地打开,随后竟口吐人言。

    “吾等应约前来。”恶魔说。“复仇之刃亟待斩落。”

    无数个黑影自它撑开的那道裂缝中涌出,降落,冒着火光。

    而鲁斯没有笑。

    “我都做了什么?”他喃喃自语。“我又让谁承受了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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