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唐卡的前二次拍桌子,吕调阳还有些侥幸的认为皇帝是在吓唬自己,这第三次重拍桌子,而且这句“你就是想我死!”让他彻底崩溃了。
明哲保身!这是官场里最难学的,也是最顶级的智慧。
吕调阳认为自己领悟这项顶级智慧还是不错的,混迹官员二十年,谈不上风生水起,却也是稳步前进。
特别是那天在扳倒高拱的朝堂上,那么紧急的时刻,自己根本判断不好首辅和次辅两个队伍的胜负概率。虽然说登基后皇帝叫着自己和张居正一起吃过一次饭,是很明确地让他俩捆绑在一起,但皇帝并没有给予他任何承诺,所以那天的迟疑,是他明哲保身哲理的判断。
要不是皇上意味深长地看自己一眼,自己是不会赌这一把,站到张居正身后去的。
还好这一把赌对了。
可是,今天这小皇帝是怎么了,上来就翻旧帐不说,句句都是杀头灭门,句句不离死字!
难道皇帝是对那天自己的迟疑很不满意,今天是来找后帐来了?
吕调阳感觉自己全身都瘫软了:“臣不敢,臣真的不敢!”
“你不敢!你看了这两个密折,心里明明有了主意,可你竟然不说!现在到了什么时候,火烧屁股了,可你还想和稀泥,两边都不得罪。你非得让黄河水弥漫到京城来,把皇宫都淹了?还是想让这些饥民越闹越大,把朕的江山,还有你的脑袋瓜,统统砸烂?”唐卡手指着吕调阳的鼻子,火气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
原来皇帝在这儿等着我呢!还好不是来找后账的,只是要知道这件事的一个孰是孰非!罢了罢了,看来我今天不说出这俩人谁对谁错来,皇帝是肯定饶不了我了。
可怜我当了二十年老好人,装了二十年糊涂了,看来今天是再也装不下去了。好!我也就豪情壮志一把,当一回痛快人!
吕调阳抬起头来,刚才的畏惧和哭腔全没了,有的是一丝近乎壮烈的悲凉:“皇上,您真的想知道?想听真话?”
“当然是真话!”唐卡知道差不多了,心里美得开了花,他想再重复一句:“你只要说出来赐你无罪。”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还是决定以沉默继续给吕调阳施压。
吕调阳见皇帝不说话了,眯着眼睛看着自己,明显感觉到了这种沉默带来的压力,于是使劲咬了咬牙:“好吧。我说!”
“依臣之见,朱衡大人这封密折为真,王怀远这封为假!”
“噢,为什么?”唐卡终于听到了自己最想听到的话,他把吕调阳搀了起来,并排在椅子上坐下。
吕调阳半侧着身子,但一字一句地说得很清楚,逻辑思维也很缜密:“皇上,朱大人丝毫没提困难,说明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决心全力治水,以死报国!而王怀远说的这些,其实步步都是针对朱大人的,他的目的不是治水,也不是赈灾,而是想让皇帝失去对朱衡的信任,即便不治朱衡的罪,也把他调回去,平息事态。”
“哦”,唐卡听出了兴奋点,“你说说,王怀远都想说些什么?”
“皇上,王怀远说的三点,全是扯蛋!”
“第一点,说朱衡逼人去当奋勇队员送死。您只要派一个人到现场去看看,朱衡带着这些奋勇队员,他是站在队伍前面,还是队伍后面?如果站在前面,就说明他自己都不怕死,怎么可能逼人去送死。如果站在后面,就说明他是真的逼人送死,他在后面监督。”
“嗯,有道理!”唐卡频频点头。
“第二点,说他不请示不报告,独断专行,这肯定是污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果这样紧急的事情还需要请示报告才能行动,那洪水就真的快淹到皇宫来了!所以,王怀远这么说,只是在挑拨离间,想让您对朱衡失去信任!”
“继续说!”
“第三点,工作重心不对,这更是驴头不对马嘴!朱衡是工部尚书,当然应该第一位是修复大堤,堵住水患。至于发放赈灾款项和派兵镇压,这些都不是工部的事情,是户部和兵部的事情,朱衡根本管不着!这就是在无中生有,而且……”
“而且什么?别卖关子,说下去!”
“而且王怀远为什么单单提这两项,看似关系民生,为国分忧,其实,都是为了钱!”
“为了钱?”
“对,皇上,您想想,为什么要把重心放在发放赈灾款项上,就是想过一道手,多贪多占,十两银子,至少占去八两九两,有一两能发到灾民手中就不错。到时候,再继续说款项远远不够,再继续伸手向朝廷要钱,继续十贪八九,多吃多占!”
“还有,为什么要把重心放在派遣军队镇压变民上,就是想掩盖事实真相,把真正需要救护的老百姓全赶跑,甚至……,甚至杀良冒功!”
“杀良冒功?”
“对,明明是灾民,非说成是变民,不给灾民钱,救灾民于水火,反而杀灾民去冒功领赏,说剿灭多少多少土匪,杀了多少多少变民,其实哪里是土匪和变民,全是手无寸铁的良民!”
唐卡完全震惊了,看来大明朝的吏治已经到了岌岌可危、势如累卵的时候了,居然杀良冒功这样的事情都干得出来,还是出自于一个省级行政长官如此冠冕堂皇的口中,这样的国家,还有希望么?
唐卡站起身来,双手扶着吕调阳坐好,然后向着吕调阳深深一拜:“先生在上,让朕今天真正了解到了真实情况,受益匪浅,请受朕一拜!”
吕调阳急忙跪倒:“皇上,万万不可,折杀老臣了!”
唐卡扶起吕调阳,嘴里唏嘘不已:“先生,刚才朕是在逼先生说实话,还有逼出先生身上那种久违的豪气,眼下大明危在旦夕,如果没有这种豪气,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下去,就要亡国灭种了啊。”
吕调阳也真正被感动了:“皇上,您是真正的圣明之君。臣从今天开始,再不虚与委蛇,照您说的,象朱衡大人那样,勇担道义,誓死报国!”
唐卡笑了:“实不相瞒,三辅顾命大人高仪在隐退之时,只向我推荐了你!”
吕调阳的眼里闪过一丝惋惜之色:“高大人,他隐退了啊,那是我大明一大损失啊!”
唐卡紧紧盯住吕调阳的眼睛:“是,不过,吕先生,你可要记住,就象你最后说的,这是明显的一黑一白的事情,你可不能再说成二者皆灰,非黑即白的话来了!”
“臣遵旨!”
“好!”唐卡刚才瞬间作了一个决定:“朕问你,吕先生,朕准备派你去现场看看,密访一下,看一看前方现场的真实情况,好不好?你就去给朕看看,朱衡到底是站在奋勇队的前面带头拼杀,还是站在队伍的最后作那个夺命监工,好不好?”
“好!臣也想去看看,臣的判断是不是准确?”
唐卡这时把书房的墙上挂着的宝剑摘下来了:“吕先生,这把宝剑朕没用过,赠给你,这就是你的尚方宝剑!你这次去,朕只要一个人头回来,不管是朱衡的还是王怀远的,朕要你查明真相后,斩立决,先斩后奏!”
“臣吕调阳谨遵圣旨,一定不辜负圣上所托!”
“好吧,你走吧。马上启程,另外,如果真像你说的,派出去的部队都在杀良冒功,你也可以用这把宝剑,见一个杀一个!”
“是!皇上,臣走了,皇上保重龙体!”
“你走吧,不过朕告诉你一个秘密。派到决口一线的十万军队,是朕派去的,但朕没有让他们镇压变民,而是让他们上堤抢险,你这次去,发现有不抢险而仗势欺人的,也可以先斩后奏!”
“我主圣明,有这等明君,何愁天下不太平,我大明兴旺有望了!”吕调阳拜别唐卡。
看着吕调阳出了门,唐卡这才略微放松一口气。这时才感觉到手火辣辣的疼起来,一看手掌都拍红了。
不白拍!三让其位,让出了坐稳皇位。三拍桌子,拍出来一个国家栋梁,还拍出来一个大明的光亮明天!
……
唐卡像是想起了什么,推开书房门就往外走!
快到院子的时候,看见冯保领着李太后正从外面走进来。
唐卡这才想起刚才把冯保支开请母后去了,急忙上前给母后请安。
母子互相行礼完毕,唐卡拉着李太后就往前走:“母后,咱们一起到太傅的内阁议政处看看吧,这几天太傅一定忙得没日没夜的,咱们去给他们加加油去。”
李太后一下笑了,从古至今,历来都是皇帝召见大臣。大臣被皇帝召见,那是至高无上的荣耀,而且不论早晚,什么时候想见都得快速赶来。如今到来,儿子这个新皇帝,居然提出主动去见大臣,真是新鲜!
不过想想儿子说的也有道理,主动去见张居正,一定能让他更死心塌地,而且史书上还能记下皇帝亲臣爱民、体恤下属的光彩一笔。
李太后浅浅一笑,拉起儿子的手:“好啊!咱们这就走,在这紧要关头给他们鼓鼓劲儿去!”
冯保一听,急忙闪身走到前面,准备给他俩带路。
谁想唐卡一下叫住了他:"大伴儿,你去找一把最结实的锁把上书房装密奏折子那个抽屉锁上,要两把钥匙同时使用才能开的那种,一把给我,一把给母后。这事得你亲自去办,别人办我不放心!"
“是!”冯保满怀心事的应声走了。
又把我支开了,少帝是因为什么事对我起了疑心呢。
冯保一走,唐卡就低声在太后耳边说了一句,“咱们边走边说,您先看看这个!”说完把那两个密折子递到了太后手里。
李太后看完大吃一惊,手一哆嗦,两个密折子差点儿掉到了地上。
她明白,她的儿子,刚刚把江山坐稳,又遇到了最严峻的挑战!
也确实难为儿子了,他几乎为对付高拱、张贵妃和戴才费尽了全力,就很快就赶上了眼下的黄河决口和官员反目。
原来的困难虽然很大,但是对付高拱、张贵妃和朱意定他们,已经明确了方向,只需要专心致致就可以;可是眼下,连孰是孰非,谁黑谁白都分不清楚,更谈不上专心致致了。
治理这个国家,真不容易啊,也真是难为儿子了!他毕竟还小,也有担惊受怕、左右为难的时候啊!
李太后的分析非常正确,只有一点,她想错了!唐卡现在丝毫没有为难,他现在正是玩得带劲儿的时候。没有什么能够让这个性格强硬的小子后退的,只能是越挫越勇。
“儿子,你打算怎么办?”李太后心里的担心完全写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