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提议一出,国会现场便顿时出现了一阵令人尴尬得想要抠脚的沉默。议员们或缩着脖子,或面面相觑,或目光游离,一个个就像是逃晚自习出去玩游戏却被教导主任抓了个正着的初中生。
可以理解,这毕竟是那个传说中的弹劾嘛。
要知道,共同体建国七十年了,大家都还没点亮过这个功能呢。
更何况,尼希塔大总统在任这几年,民间军界商界的支持力都很高,对国会的控制力也还是非常强的。在切尔克王国投降之前,他甚至依旧还扮演着那个完美的战争领袖。
……好吧,哪怕是在切尔克王国投降,共同体“西大门”失守的这一个多月,总统虽然鲜少在大众面前先生,也没来过几次国会,似乎是很神秘。可正因为如此,他便没有做出什么错误决策,威望似乎也还是存在的。
要不是帝国军都杀到泰拉境内了,这里的一众议员还真说不出这种话来。
可是,如果继续沉默下去,尴尬的就不仅仅只是发起人,还有现场每一个议员了。于是,便有政友党的议员道:“总之,我们不能辜负一位兢兢业业的国家领袖。可是,我们的权利也是选民们赋予的,绝不能辜负他们的信任。人民们正在受苦,我们确实应该考虑一下该如何结束这场战争了。”
他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了痛苦之极的表情,真的就像是舍掉了孩子去套狼似的:“无论是什么办法。”
至于那位共荣党的老议员,似乎也被这样的痛苦感染到了,抹了抹不知道何时挤出眼角的眼泪:“是的,在关键时候,需要行极端之事,骂名我来担……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老夫德薄,做不得这等事。”
“请茅先生出来支持大局吧?”他身后有人说,这是非常难得的稍微有那么一点点信息量的意见。
“确实,如果是那位大人的话,我们就有主心骨了。”
“是的,他的话……他至少在帝国那边也会有点面子的吧。听说当年连皇帝都对老大人很赏识。”
“可是,那位老guai……老前辈,不是已经退休了吗?”
“他可是共同体的终身国会议员,终身荣誉议长,是受到宪法保护的开国先贤。名字写在公文里都得空格的。不叫大人你也要叫阁下啊!给我放尊重一点啊!”
共荣党和政友党虽然言语上难免会会针锋相对,但至少大方向上还是达成了共识的。
人民选择党的议员们依然呐呐不敢言。哪怕是平时那几个特备喜欢痛骂茅元祚乃是国贼的激进派,也像是沉默的泥塑似的。
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当然一点也不奇怪。曾几何时,人民选择党可是以激进的“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自居的,在公众场合对帝国口吐粗鄙之语也时有发生。如果帝国军真的占领了地球,他们或许才是会被清算得很惨的一群人。
现在,除了机械性地跟随国会的同僚,他们确实已经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了。
如此这般,国会三大党的议员们,便以这样一种令人一言难尽的方式达成共识,纷纷决定请那位传说中的人物,那位和李元帅是同一个时代的政坛常青树来主持大局。
至于这个大局是什么,其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过这真的不算什么大事,自己搞不清楚,可以请茅老大人来搞清楚的嘛。
既然已经决定了下一步应该要做的事情,议员们也觉得今日的工作还算是功德圆满了,便又自发散去了。他们聚过来的时候有多么风起云涌,退的时候就有多么风流云散,所谓不招则来不呼则去,壮观得就像是在赶庙会似的。
留下的先驱党议员们自然是被这样壮观的纪律性给震得目瞪口呆。
他们都是工农代表和进步知识分子,担任职业政治家的时间真的不算长,确实是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展开。
当然了,作为一个崭露头角的小党派,先驱党在国会只有五个席位。坏处是他们在国会基本上缺乏影响力,别人最多当他们是没什么份量的搅局者,不管是什么都不带他们玩;好处则在于,人少便灵活,便容易产生凝聚力,同时还没有被腐蚀掉。
于是,五位先驱党的议员没有马上离开国会大厅,而是迅速聚集在了一起开始开小会。
“国会这么行动,是合法的吗?”
“各党派议员联合起来了,这难道不是总统府想要看到的事情吗?”
“确实,我们是多党派联合政府啊!”
“可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甚至都没有和帝国宣战,那又何谈停战呢?”
当有人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先驱党的议员们不由得面面相觑,无话可说,一时间只觉得现场满是荒谬绝论的超现实主义的闹剧风味。
……我们到底是在做什么呢?大家都难免有了这样的迷茫。
曾几何时,他们还为国会议员的头衔和身份而沾沾自喜过,现在却只觉得,和这些虫豸待在一个屋子里都要呕吐出来了。
最终,在场最有威望的议员拍板道:“先把今天的事情通知给白老先生和爱德华女士吧。他们是内阁部长,得有个准备。”
“白老部长不在地球,和派里斯元帅一起到新长安去了。”有人道。
白老爷子是劳工部长,既然和军令部长同行,自然是看着能不能再从哪里挤一些军队出来了。可是,这完全就是死马当活马医的行为。
至于杰西卡·爱德华女士,虽然人还在地球,却不在永恒城,而是在各地巡视。她在半年前,就已经逼着政府通过了一个法令,要求所有的中小学和幼儿园都要修建有足够大的避难所。现在,正在满地球的去审查工程的建设进度。
那个最有威望的议员道:“那我们的话,也没必要在永恒城呆坐着了,回自己的选区吧。”
他姓雷,服过十年的兵役当过陆战装甲部队的整备班长,后来又在大南洲的重工业基地当上了厂长,是方圆千里内最有威望的工人领袖。
不用说,当然是一位很有魄力的人,但整个人却散发着和国会格格不入的气息。
这样的人,一旦想通了,便整个人都散发出令人惊叹的生命力出来了。
见大家疑惑地看向了自己,他道:“我现在算是知道了,在国会里面和人打嘴皮子官司毫无生产力,就是浪费生命浪费时间。现在帝国大军都已经兵临城下了,才是更应该做点实事的时候。那家伙有些话是没说错的,我们的权力是人民给的,便需要和人民站在一起。大家,马上返回各自的选区吧,把人民们组织起来,生产自救也好,保境安民也好,都需要有人去牵头的。
“若等到帝国鬼子真的来了,哪怕是真的不可挽回,也需要我们去和侵略者们谈判……争取能为大家获得一个更宽松的条件。”
沉默又持续了将近半分钟,大家纷纷点头,颓丧和迷茫的气氛渐渐消散。他们当然远远谈不上是斗志昂扬,但至少知道自己还有那些实事客座,这便比那些去寻“主心骨”的大党议员们好多了。
永恒城的职业政治家们行动了起来,便使得这座位于太平洋中央的平静城市陷入了难得一见的活跃状态。
虽然这活跃中总是带着一点歇斯底里的无序,但大约这便是属于大人物们的烟火气了。
而同一时间,代表着蓝星共同体最高权力决策的会议也开始了。与会地点当然不是总统府,而是位于地下深处的某处加固避难所之中。
凯斯·尼希塔总统顶着一张仿佛尸体一样毫无血色的脸,坐在主位上,整个人的气质萎靡得就像是被扎了个洞的气球死的。不过,相比起来,这位共同体的元首已经算是表现得相当不错的了。
如果说他顶着的是一张僵尸脸,他的阁僚们大约便拥有一张在冻土上发酵了二十年的尸体脸。那些麻木而空洞的眼神之后,仿佛都是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就像是一群蹩脚的木偶。
……好吧,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场。譬如说,总统的死党内务委员长肖纳先生,就去太阳系警备司令部坐镇去了。因为帝国舰队进入泰拉星区的缘故,太阳系的人民感受到了帝国的兵锋之利,便一个个开始放飞自我了。
如此一来,整个星区的治安当然也就自然开始飘逸起来了。
内务委员长先生现在还管不了整个星区的治安,但太阳系的治安还是得稳住的。或者说,他其实受不了地球现在的氛围了,宁愿是做点实事。
至于先驱党的那两位部长,他们不在场,或许是所有人都乐意见到的吧?
他们不在倒是清静了,我却还必须和这些猪猡把这个场面应付下去。总统先生心中闪过了哀怨。
“诸位,我们应该做出决断了。”尼希塔的声音当然显得很平静。他毕竟是一个很有敬业精神的职业正政治家,知道自己必须要淡定,要冷静,要表现出气量和体面。更重要的是,自己越是平静,才越能掩盖自己的真实意图,扮演好仲裁者的角色。
……话说回来,自己的真是意图到底是什么呢?
总统先生对自己的状态还满意,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一种精英政治家的矜持和冷静,就像是经过了千锤百炼的言语管理似的。可是他却偏偏忘了,和一贯以来都神采奕奕精力充沛的他相比,现在的表现已经是很无精打采了。
他的目光扫到了自己左边的第一位上,那是共同体的二把手耶罗副总统。考虑到自己所建立的是所谓多党联合政府,这位耶罗先生或许也是共同体建国以来最高调的副总统了,平时各种上蹿下跳耀武扬威像是一只花孔雀。
可是,现在的耶罗总统,脸上的表情仿佛一个坏掉的塑料人偶,面颊上甚至已经看不到什么生命应有的光泽了。
尼希塔总统忽然有了一丝快慰。
活该!这就是德不配位了!要是换成对面的联盟,哪有副总统跑到前线去和重要将领谈笑风生的事呢?既然是备胎吉祥物,就要有这话觉悟啊!现在你知道跳得欢和拉清单的辩证关系了吧?
他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则道:“副总统,您的意见呢?”
耶罗副总统用空洞的眼神看向了声音来的方向,眼神渐渐恢复了焦距。他平复了一下心情,赶紧把忽然涌起来的恶意生生压了下来。
这条老狗!这种事情,你这个国家元首不先说,却要先丢给我这个副手吗?受国之垢的担当和勇气在哪里?
可是,总统发话了,继续沉默也并非正确的处理方式。于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副总统发出了机械般的声音:“我们只有接受帝国的要求了。从新雅典从地球,我们已经无兵可守,我们别无选择。“
年老麦克瑟尔国防委员长缓缓摇头。他本来就是这届内阁中年级最大的一位,战争开始这两年老得尤其厉害,身形已经佝偻,脸上的老人斑也已经愈加显眼,甚至连眼神都开始涣散。恶意的说,这位老人家什么时候猝死都是毫不奇怪的。
可是,这个时候,国防委员长的两眼却透出仿佛利剑般锐利的目光。
耶罗副总统下意识地躲开那个目光,接着却发出了恼羞成怒的声音:“委员长先生,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难道说,您还有个宝瓶,可以变成舰队来吗?”
“费拉古元帅正在返回地球,他手里还有一些舰队。还有派里斯元帅,他也在四处奔走,整编可用的力量。我们的共同体……”国防委员长的声音因悲怆而颤抖着:“副总统,我们不能因为一时的胆怯,而葬送李元帅一手建立国度。建国的先贤们是因为不愿意向龙王跪拜而选择反抗的。我们难道……”
耶罗副总统的嘴唇两端往上吊。于是,他的表情就顿时从僵化的木偶变成了生动的小丑面具,嘴里也吐出了尖刻的声音:
“委员长先生,您说得可真是动听啊!您是不是忘记了,当初拿着昂贵的帝国金箔餐具到我的舅舅家,求一个中央国防大学的校长职务的人,是哪一位呢?那时候,您还是一位普通的少将吧?如果再没有担任什么重要岗位了,就得退役养老啦!现在,二十年过去了,您已经是国防委员长了,连元帅都要向你敬礼。难道也忘了,当初又是谁哀求我的舅舅,希望自己退役之后加入共荣党从政的。
麦克瑟尔先生,不要再在我面前扮演什么慈祥敦厚的长者形象啦!您本质就是是个下流的投机政客,居然还在我面前装得像是个有虎符的月球人似的。呵,是了,您这个国防大学的校长,其实连月球人都不是。谁敢信?”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堂堂的国家政府二把手,会在内阁会议上如此不顾体面地挖苦羞辱一位年过八旬的最高军政长官。
他确实没有爆粗口,但论起计算刻薄,其实已经和泼妇骂街没差距了。